“翠虬新范絳紗籠,看羅春生玉節(jié)風(fēng)。”春日的暖陽輕灑大地,喚醒了沉睡的山川與河流,漫山遍野的翠綠迫不及待地涌入眼簾,與那絲絲縷縷的茶香交織在一起。這如詩如畫的景致,恰似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長卷,在我心底悄然暈染開來。 小時候,老家分有十畝多的茶園,還沒有到谷雨,茶葉便攢足勁了往上躥竄,采茶的季節(jié)到了。 十歲那年,我第一次上山采茶,在茶香的氤氳中,我背起小背簍,天剛亮,我與母親沿著蜿蜒的山間小道緩緩前行,山路兩旁,野花星星點點,似在向我們展露笑顏。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青草的芬芳,讓人心曠神怡。母親邊走邊說,這片茶園四面環(huán)山,陽光雨露格外偏愛這片土地,每一株茶樹、每一片葉子,都能盡情吮吸大自然的饋贈,所以生長得格外繁茂。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山彎,爬到了山頂,我頓時被眼前一排排錯落有致的茶樹所震撼,它們宛若綠色的波浪,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每一株都枝繁葉茂,富有生命力。新發(fā)的茶葉尖兒上還掛著晶瑩的露珠,在陽光下閃爍,仿若撒了一地的珍珠。母親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拂過茶樹,笑著說:“采茶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這頭茬最金貴,得趕緊采?!彼呎f邊示范,只見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捻,一片嫩綠的茶葉便落入了她的掌心,那動作輕巧而熟練,宛如在演奏一曲指尖的樂章。我有模有樣地學(xué)著,可茶葉卻像故意和我作對,不是扯斷葉梗,就是拽下老葉。我有些沮喪,一旁的母親笑著安慰:“采茶需要耐心,不要急躁?!蔽疑钗豢跉?,靜下心來,目光在茶樹間仔細(xì)搜尋。終于,我發(fā)現(xiàn)了一片完美的嫩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按照方法輕輕一掐,嫩生生的芽尖便乖巧地落在了我的掌心。 采了幾個小時后,我對母親說:“媽,我餓了?!庇谑悄赣H便在茶園邊,找來幾塊石頭,搭成一個簡易的灶,架起一個鋁鍋,找來干柴點燃,到附近一口水井,端來一盆水,燒開,煮面條吃。母親笑著說:“就當(dāng)是我們今天出來野炊。”那面條格外好吃。吃飽喝足后,繼續(xù)采茶。 下午,我們背著滿簍的茶葉下山。帶著茶園的清新和春日的溫暖,來到山腳下的茶廠。老板是從福建過來的,為人豪爽,從來不拖欠茶葉款。母親笑著說:“這個真的叫作早上開花,晚上就結(jié)果,茶葉背到茶廠,就是現(xiàn)成的鈔票?!苯煌瓴枞~,母親拿著錢去小賣部買了日常用品,還遞給我一些,說:“這個拿去花,是你今天的工資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第一次通過自己的勞動,換來了錢,心中的喜悅之情,真的無法形容,后來,我用這個錢買了一本心心念念的《新華字典》。 挽著天際的霞光回家,我也不覺得累,卻很開心。母親說,回家要把拿回來的這點最嫩的芽尖制成香茶。制茶的過程,比較復(fù)雜,殺青、揉捻、干燥,每一道工序都馬虎不得。灶屋的土墻上掛著祖父傳下的炒茶鍋,鍋底泛著琥珀色的包漿。母親取下這口鍋就忙活了起來?!皻⑶嘁袢嗝鎴F(tuán),”她往燒熱的鐵鍋里撒下茶葉,手臂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火大了會焦,火小了失香?!鼻嗑G色的葉片在鐵鍋中卷曲成螺,滿屋子都是春天的氣息。 當(dāng)?shù)谝豢|茶香飄起時,父親總會搬出那張老藤椅。茶湯在青花瓷盞中打著旋兒,嫩綠的茶葉如同蘇醒的游龍,舒展、浮沉,最終沉淀在杯底。父親呷了一口,喉頭發(fā)出愜意的聲響:“這味像極了你奶奶當(dāng)年炒的茶。”他的目光穿越繚繞的熱氣,仿佛看見年輕時挑著茶擔(dān)翻越大庾嶺的自己。 春茶的苦澀在舌尖化開,回甘卻如潮水般漫上來。我忽然懂得,這小小的一片茶葉里,藏著多少代茶人的光陰。從祖父的炒茶鍋到父親的藤椅,從母親布滿老繭的雙手到我掌心的第一筆工錢,茶香里流轉(zhuǎn)的不僅是季節(jié)的更迭,更是生命的傳承。 如今,每當(dāng)我坐在城市的寫字樓里,總會泡上一杯故鄉(xiāng)的春茶。看茶葉在沸水中舒展的姿態(tài),恰似我們在生活中不斷沉淀的模樣。那些被揉捻、被烘焙的歲月,終將化作唇邊的一縷回甘,提醒著我們:真正的詩意,不在風(fēng)花雪月的遠(yuǎn)方,而在沾滿露水的清晨,在鐵鍋燙手的勞作,在粗瓷杯里浮沉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