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的長河中,老家那臺風箱宛如一座不朽的豐碑,承載著我對母親無盡的思念。它不僅是一件陳舊的器具,更是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親情與歲月的紐帶。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家灶臺上那臺風箱,總是靜靜地立在那里。它的表面是灰褐色的,飽經(jīng)歲月的滄桑,恰似一位佝僂著身軀的老人,見證著家庭的變遷。箱體前后各有一扇小風門,里面鑲嵌著一塊風板,拉桿穿出箱外,連接著一個手柄。每當母親拉動風箱,箱體兩側(cè)的風門便像翕動的唇,有節(jié)奏地吞吐著人間煙火。那“滴篤滴篤”的聲音清脆、響亮,宛如跳躍的音符,編織成一曲溫馨的鄉(xiāng)村農(nóng)家生活之歌,在時光深處悠然回蕩。 這臺風箱,是獨屬于母親的。 我的母親,身材嬌小,有著典型江南女子的溫婉氣質(zhì)。她總是瞇著細眼,后腦勺梳著一個烏木般的圓髻,穿著一件對襟布衫,將她的溫柔與堅韌包裹其中。她的眉眼,總是彎著溫柔的弧度,仿佛能化解生活中的一切艱辛。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家已是九口人的大家庭,“牙齒一畚斗”,燒火煮飯的重任,便全部落在了母親柔弱的肩上。 天還未亮,門前欒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仿佛在說“快起快起”,母親隨即悄然起身。她前往河埠頭汲水、洗菜、淘米,動作嫻熟而利落?;氐皆钆_后,她擺弄著砧板與菜刀,“咚咚”的切菜聲撞擊出細碎的晨光。接著,她下米入鍋,一陣“窸窸窣窣”后,便拉動風箱,“滴篤滴篤”的聲音隨即響起。柴火在風箱的助力下,歡快地跳起橘紅色的圓舞曲,溫順地舔著黝黑的鍋底。隨后,屋外便會升起一股青煙,裊裊升騰,漫向湛藍的天空。一日三餐,四季更迭,年復一年,母親用風箱演奏著鍋碗瓢盆的交響曲,奏響了家庭生活的樂章。 風箱,不僅是母親操持家務的幫手,更是那段艱苦歲月的見證者,記錄著我家在那個年代的酸甜苦辣,也深深烙下了母親勤儉持家的艱辛印記。 1959年,有關(guān)部門發(fā)出號召:“閑時吃稀,忙時吃干,平時半干半稀,雜以番薯、青菜、蘿卜、瓜豆、芋頭之類?!蹦菚r,早晚稻熟,谷物飄香,我們能吃上嫩嫩的新米飯,那是難得的美味。然而,農(nóng)閑時節(jié),糧食便開始緊張起來,下鍋的米越來越少。母親燒一大鍋清湯粥時,風箱急促地喘著粗氣,仿佛在為生活的艱難而嘆息,像老牛犁田般吃力。青黃不接時,日子更加艱難,番薯藤枯葉、焦藕根、花草苜蓿等都成了充饑的食物,吞咽時就像鴨吞螺螄般無奈。有時,鍋里甚至連一粒米都沒有。整個上半年,我們?nèi)繓|海野生大黃魚度日。那時,捕魚采用敲罟作業(yè),這種方式雖然能捕到大量的魚,卻連魚子魚孫都在劫難逃,導致市面黃魚泛濫,價格賤到幾分錢一斤。于是,我們?nèi)投际屈S魚加大頭菜,再添點鹽巴。在缺糧的日子里,名貴的黃魚也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成為維持生命的食物。有些時候,雜糧、草葉、黃魚也會供應不上,灶臺時而溫熱,時而冰冷,風箱也時響時息,仿佛在訴說著生活的無奈。 母親面臨的困難,不僅是無米之炊,還有無柴可燒的困境。農(nóng)忙時,趁著日頭猛烈,母親會將稻草曬干,堆滿灶前。為了儲存更多的稻草,還會把它們堆放成圓形的稻桿亭。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都擺放著這些造型獨特的稻草堆,宛如無數(shù)碩大的藝術(shù)品,構(gòu)成了一道獨特的鄉(xiāng)土風景。然而,農(nóng)忙過后,這些稻草也只能維持兩個月左右的時間。缺柴與缺糧如影隨形。為了解決柴火問題,全家人四處打柴。樹枝、草根、刺蓬、松針、牛糞等,都被我們帶回家中。我曾到下馬灣那光禿禿的山上撈草根,結(jié)果被逮了個正著,鋤頭、畚箕也被沒收。嚴冬時節(jié),朔風呼嘯,我跟著堂哥去萬米尖山耙松樹針葉,費了半天的力氣,也沒能填滿草篰。后來,興起燒煤渣,母親又到處去掃、去買。從此,一年中有半年時間,母親都用煤渣燒飯。燒煤渣絕非易事,起火困難,稍不小心,火種就會熄滅;如果煤渣質(zhì)量不好,還會中途熄火。為了讓火持續(xù)燃燒,母親拉風箱時需要付出加倍的力量。做一餐飯下來,往往需要兩個鐘頭,母親早已滿身汗?jié)n,手臂也拉得酸軟無力,臉上還沾滿了煤灰,成了大花臉。此時的風箱,拉得更急更響,仿佛在替母親訴說著農(nóng)家苦度歲月的艱辛。 一個燠熱的午時,干燥與悶熱籠罩著大地。母親漫不經(jīng)心地拉著風箱,我從田間疲憊地回到家中。突然,我發(fā)現(xiàn)煙囪與板壁接觸處掛著的稻草起火了!我驚恐地大聲叫嚷:“不好!板壁起火了!”母親如夢初醒,瞬間撇下風箱,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她迅速拿來一只大凹兜,從大缸里舀水,然后狠命地潑向板壁。如此幾個來回,母親以驚人的速度和勇氣將火撲滅。平日里斯文、纖弱的母親,在那一刻仿佛是一位英勇無畏的消防戰(zhàn)士,她的果敢與堅毅,讓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自豪之情。 家中常年養(yǎng)著老母雞,這些母雞會“生下”家中鹽酒醬醋和我的書簿紙筆。母親精打細算,偶爾會省下幾個蛋,蒸給我們吃。每當蒸蛋時,母親在灶臺與灶前忙碌不停,風箱時拉時停,斷斷續(xù)續(xù)。蛋蒸好后,母親總會在開飯前撈出來,泡在冷水里,然后剝開。她似乎生怕被別人看到,一邊把蛋遞給我,一邊忙說:“快吃、快吃?!蔽覐埓笞彀停趦煽诰桶训巴踢M了肚子里。那蛋清的脆嫩,蛋黃的醇香,至今仍讓我回味無窮,那是母親給予我的濃濃的母愛。 每年除夕前,做年糕是家中的大事,無論年景豐歉,都要鄭重其事地進行。做年糕是以大家族為單位,大伯和父親、伯伯叔叔們一番嘀咕后,時間便確定下來了。大灶臺、蒸籠、搗臼、搗碗等工具也準備齊全。做年糕的那天,各項工作就緒,大家各就各位,熱熱鬧鬧地忙開了。母親依舊負責拉風箱,她身材嬌小,與巨型風箱相比,仿佛小駒拉大車。但她毫不退縮,擼起袖子,一板一眼地拉著風箱,十分賣力。大灶里爐火熊熊,灶臺上蒸汽騰騰。第一鍋蒸年糕出鍋后,各家都會先嘗為快,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吃出了祥和的年味,也融化了一年的艱辛??粗娙讼硎苤旮鈳淼目鞓?,母親的風箱拉得更歡了。那時做年糕,一個大家族要連續(xù)做上三天三夜,一戶做完接著一戶。盡管大家輪流休息,但到最后,個個都累得癱成一垛泥。然而,心中的喜悅卻如同東去的流水,奔騰不息。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唯有母親的風箱一直響著,聲音依舊那么有力,那么鏗鏘,為這溫馨的時刻伴奏,見證著家族的團結(jié)與傳承。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母親走得太累了,身體也越來越消瘦。她再也拉不動那陪伴了她大半生的風箱。1997年,母親帶著對風箱的不舍,帶著對子女的萬千眷戀,靜靜地離開了我們。母親的墓安在澤國老104國道旁,那里綠樹成蔭,鮮花簇擁。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會前去獻上一捧花,燒上一炷香,寄托我對母親綿綿不絕的思念。 那臺風箱,雖然已不再使用,但它卻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成為母親勤勞、堅韌的象征。每當我想起母親,那“滴篤滴篤”的風箱聲,便會在耳邊響起,仿佛母親從未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