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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與記憶

來源:香格里拉網(wǎng) 作者: 發(fā)布時間:2012-07-22 19:24:35

兩個月前,我一個叫西瓦登珠的朋友在這座小城買了一棟房子。在我們村里我們這一代,他可能是第一個在城里買房的。村里的人說他特勤儉,只花費一個月工資的百分之十,其余的都悉數(shù)攢下,日積月累,不買到房子才怪。這些天,西瓦登珠成為我們村子茶余飯后的話資,很多出門在外的人,回到家里后,最怕聽到家人拿自己跟他對比。所以,如我一般很多在城里晃蕩的年輕人,背地里對西瓦登珠抱有一種難以定義的情緒。不是羨慕,不是嫉恨,更不是崇拜。

前幾天,我在街上遇見西瓦登珠。我倆自小一同長大,算是性情相投,因此一碰面便搭肩走進(jìn)龍?zhí)逗叺囊患揖瓢衫铩?年不見,他還是老樣子,我問他我有沒有變,他說也是老樣子。

我們開始聊起小時候,一起去山上采雪蓮花、撿松茸、挖蟲草時那些艱苦而快樂的日子。大概在8年前,我在城里一所私立中學(xué)讀書,一年會有兩次假期,而兩次都會逢上鄉(xiāng)下老家的農(nóng)忙時節(jié),要跟著家人走田間地頭,幫他們收割青稞、牽引耕牛、跟在耕牛之后撿拾被犁翻出來的洋芋,到開學(xué)前后,從頭至腳都像一個農(nóng)民。暑假時,鄉(xiāng)下正是花草繁茂的時候,蟲草、松茸、羊肚菌、雪蓮花等都會相繼長出來,西瓦登珠和我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通常會和村里幾個要好的朋友商量后,一同帶著盤纏到離村子有50里遠(yuǎn)的高寒無人區(qū)采摘雪蓮花,因為在我們看來,雪蓮花比蟲草和松茸好找多了,只要你不停地走,總會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些白花花的雪蓮,而蟲草和松茸要具備耐力、細(xì)心、經(jīng)驗等我們這種年齡沒有具備的品質(zhì)。到山上時,我們住進(jìn)小河邊上的牧房里,那時,牧人們已經(jīng)遷往水草更豐美的牧場了。那是一些用石頭砌成的小屋,有一道小門,屋頂用松枝、干樹皮等掩蓋,經(jīng)過一番打理,點上堆在石灶里的香柏干枝,整個屋子一下子溫暖起來,香柏枝的清香會彌漫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些趕路到縣城的路人,會循著那種香氣找過來,跟我們要碗酥油茶,如果是熟人,通常會被我們攔截一天。那時候,除了我和西瓦登珠,還有一個朋友。記得有一天晚上,石墻底下時不時傳來吱吱吱的聲響,我們懷疑墻基下有蛇或是老鼠,便起身在掩埋妥當(dāng)?shù)奶炕鹄餆穷^,骨頭的焦味能讓蛇聞之喪膽。燒完骨頭睡好后,那聲響還在繼續(xù),可我們也懶得再去理會,蒙頭大睡。不過半個小時,隨著吱吱聲的變大,邊上的一面石墻突然坍塌,那些人頭大小的石頭落在我們用樹枝搭就的床邊,同時,坍塌的一面,顯現(xiàn)出一小片夜色:有比村子里更大的星星,還有前方土坡上影影綽綽的樹影。一時,我們懼怕萬分。西瓦登珠說,要是這時候有老虎出沒,說不定會摸索到我們的床前,于是都不敢再睡,拿出偷偷從家里帶出來的青稞酒,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來,喝著喝著,方才的那種懼怕竟已不見,三個人便聊起了各自班里的漂亮女生,聊自己的理想。我說,我的理想是開個拖拉機(jī),如果通車了,把縣里那些好的東西拉回村子,西瓦登珠說他的理想是做一個飛機(jī)駕駛員,開到村子上空,然后把頭從機(jī)艙里探出來,對著底下干活的人喊叫,跟他們聊天,然后從北京買回很多夾心餅干,撒給在村頭玩耍的小孩子們。那一段歲月,我至今難忘。

小時候的朋友,失散多年乍見之后,只能聊小時候的事情,雖然聊的是同一件事情,但每次聊起都似乎有新鮮感。西瓦登珠和我在酒吧里,聊著聊著,最后才聊到他的房子。一聊到房子,他竟顯現(xiàn)出一付得意的神色,繼而又轉(zhuǎn)向了凝重。他說為了買這棟房子,好多年都沒吃過一頓大餐,多久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了。我說這樣至于嗎?他的神色又變得像個年邁的老爺爺,說:“不這樣能有今天的這房子么?”

這天天氣晴好,微風(fēng)在湖邊的柳枝間穿梭,柳枝在油路邊婆娑著,風(fēng)落進(jìn)湖水里,蕩起層層漣漪,吹皺了湖水清澈的面龐。西瓦登珠的一聲輕喚把我的目光從窗外揪進(jìn)來,他舉起手中的牛奶杯子,神色嚴(yán)肅地繼續(xù)說:“兄弟,其實,我買房并不全是自己出資的,其中一小部分是我女友的,一小部分是貸款的,由于貸款,這種節(jié)儉的日子又得過上5、6年呀,我比你大6歲,再過5、6年我都接近40了?!彼恼Z氣中開始略帶嘆息:“你也貸款買一棟吧,你也知道,在一座城市里,你如果沒有一個真正屬于你的房子,那你永遠(yuǎn)只是個流浪者,不會有任何歸屬感,現(xiàn)在聽說抵押兩張工資卡就能貸款,首付可以想辦法的嘛?!闭f實話我對房子沒有太多的奢求,如果是在兩年以前,我?guī)缀鯖]有想過自己想要一棟房子,這種想法村里的很多年輕人都知道,他們說:“只能說明你沒把握買到一座房子?!钡亲罱鼛啄辏磉叺娜肆牡酶嗟木褪欠孔?,我也耳濡目染,對房子的那種渴望也被啟發(fā)了,但依舊不是那么強(qiáng)烈,我對西瓦登珠說:“再等等吧,生活都過不穩(wěn)還考慮什么房子呢,我哪能跟你比?!彼f:“節(jié)儉一點嘛,過不久就能買。“他還給我算了每月如果攢多少幾年后能有多少之類的帳。我說:”節(jié)儉或許是遺傳的,我這人呀,就像我媽媽說的,兜里一有錢就坐不住,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跳,渾身難受。”我們兩個都笑得前俯后仰。

如果把人生當(dāng)做一次海航,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行進(jìn)在哪個階段,有時我也想過,或許我可以將一所舒適的小房子做為我的導(dǎo)航,讓我所有的生命活動指向它。但人沒法為一個房子活著,它即使是人的必須品,但不能成為活著的意義,一如吃飯。

西瓦登珠和我坐到正午時,窗外的行人踩著自己的影子在湖邊漫步,風(fēng)也不見了,湖水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少女,湖對岸是并排著的房子,有高有矮,參差不齊,陽光落到巨大的玻璃窗子上,反射到我的眼里,雙眼開始隱隱作痛。我瞇起眼,思忖著人真正需要的,其實會不會是一張床?我斜躺在酒吧舒適的沙發(fā)上,啜飲著漸漸變涼的牛奶,思緒開始進(jìn)入鄉(xiāng)下老家,又想起那些與房子有關(guān)的事情。

  我祖先的第一所房子,聽說是用石頭砌成的,類似山上的牧房,更接近于原始社會那些簡陋而樸素的藏身之所。屋頂用松葉或樹皮遮蓋,里面用軟泥做成一個大爐灶,房屋靠近森林,可以隨手拈來枯樹枝塞進(jìn)爐口,整個石房無論春夏秋冬都很暖和。那時,我家里有個出了名的獵人,叫阿瑜帕。阿瑜帕爺爺有一把做工粗糙的土火槍,射擊時需先點燃一根導(dǎo)火索,而那時的導(dǎo)火索也沒有現(xiàn)在那么快,通常是用一些細(xì)軟的布條做成,所以,點燃很久過后,子彈才會飛出去。

  那時,住在石房的并不只有我家,且整個石房的規(guī)模和造型大致相似,據(jù)現(xiàn)在遺留下來的某些遺跡來看,石房多半呈圓形,直徑約7米,墻高1米左右,那時,生兒育女無所限制,一家會有10多個兄弟姊妹,可想而知,一家人住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石房里,肯定不舒適。

  聽說有一回,我爺爺阿瑜帕愛上了石房里的一個女人,他便日思夜想要和她在一起,想去到姑娘的石房里來個“生米煮熟飯”的招式。那天夜里,天上沒有月亮,山谷黑黢黢的像個沒有夢的睡眠,阿瑜帕爺爺頂著星光摸索著去往夢中人的石房。他成功穿過諸多石房找到了那個姑娘的家,便小心翼翼進(jìn)入到里面,以接近于一個殺手行兇的警惕感和靈敏感移步走向姑娘的床,不料走到灶邊時,左腳被一塊石頭絆倒。阿瑜帕爺爺試圖用手支穩(wěn)身體,卻不幸將手放在被主人深埋在灰燼深處的火種里,他尖叫了一聲“阿嚓嚓”,隨后用手捂住嘴巴,身體卻倒在灶邊的石頭上,他又一聲“阿呀呀”,這時姑娘家全家都驚醒過來?!罢l、誰、誰”的聲音此起彼伏,阿瑜帕爺爺趕緊溜出石門,姑娘的家人從后面追趕而來,全村的狗都被驚醒了,吠聲此起彼伏,很多在石房中熟睡的人也被驚醒,豎起耳朵貼近石墻。我爺爺阿瑜帕飛快地走進(jìn)自家石房,睡在自己的床上,還打起了深深的呼嚕。當(dāng)全村人都在深夜陸續(xù)醒來,以為附近潛有強(qiáng)盜,紛紛點起松明匯聚一處。我爺爺阿瑜帕這才穿上外衣,睡眼惺忪地走到人群里,瞇著雙眼問一聲:“出什么事了嗎?”姑娘家的爺爺就坐到阿瑜帕爺爺身邊,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跟他講了個遍。最后,阿瑜帕爺爺跟眾人說:“或許是貓,別在意,不用怕,都去睡吧?!钡莻€爺爺在一邊說:“但貓不會說人話呀,我明明聽見‘阿嚓嚓’、‘阿呀呀’等聲音?!卑㈣づ翣敔斦f:“或許是你還沒睡醒,是錯覺吧?!蹦菭敔斉呐淖约旱哪X袋,使勁揉揉雙眼,對著夜空禱告了什么,就打著呵欠回家睡覺了。后來,阿瑜帕爺爺追到了喜歡的那個女孩,日子從石房里一直過到土掌房,最后紛紛歸隱山谷的泥土里,留下一堆讓后人津津樂道的傳說,也留下很多永不熄滅的生命火種。

  那時的村莊會是怎樣的情景呢?那時的太陽似乎更大,陽光像一條洪流,從山頂傾瀉而下,這座由石房組成的村子,像一個筑在樹根下的蟻巢。村莊除了炊煙別無它色,兇悍的獵狗在村口狂吠,草叢里一只小鳥的舉動也可以讓整個村子里吠聲不絕。

  那天傍晚,西瓦登珠和我從茶室分開時,他說了一句:“下一步,我要買車?!?/p>

  回家路上,我想起這樣一句話:“無論追求什么,或許都值得稱贊”。而我所追求的,有時候像是一棟房子,一輛好車,但更多時候,說不出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我也會有一些想要的日子,在心底隱約顯現(xiàn),但始終沒法具體到一棟房子,或是一輛跑車上。因此,比起西瓦登珠明快的意愿,我顯得更加迷茫。

  13歲時,我出生在這個世界。因為13歲時,記得媽媽跟我說了句:“你13歲啦。”之前的一切,幾乎沒有記憶。因而,我時常對人講,我出生在13歲。

  那時,我家房子建在靠東的一座大山下一處小平地上,是一座3層的土掌房,房子的左邊是一處深溝,家對面的山丘看著似乎可以用手觸摸。而實際上,要下到谷底又攀援而上,要費好大周折才可到達(dá)似乎近在咫尺的那座小山丘。關(guān)于橫在家門前的那條深溝,有多種不同版本的說法,有人說在遠(yuǎn)古,這個小村里發(fā)生過一起大地震,由于地震才造就這個深溝,但這個說法似乎沒人相信,因為這種事渺遠(yuǎn)到讓人根本沒法猜度任何與之相關(guān)的情景。另個說法似乎更要靠譜點,說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間,這里發(fā)生了一起很大的洪災(zāi),說是災(zāi),它卻沒去加害農(nóng)田和人畜,只是把這個原本聚居在一個平壩上的村子,用一道很深的溝谷劈成了兩半。每當(dāng)氣喘吁吁、以幾近蹣跚的姿勢越過這條深谷時,時常體會到把那次洪澇說成“災(zāi)害”的心情——這條小深谷對于這個村子來說確是一種災(zāi)害,它像極了傳說中的“欲望果”,讓人看清楚彼岸,卻蓄意拉長距離。它讓你的雙眼變成顯微鏡,能看見很遠(yuǎn)的地方,卻讓雙腳變得像個侏儒,或者說讓路途變得百折千回。由此,每次回家,站在最遠(yuǎn)的山埡口望見家,是那么近,甚至可以看見奔走在家前的那些小羊和牛犢,但我還必須剝開腳下千層百疊的黃泥山路,似乎與家的距離,也只有在看見家之后的那段山路最長最遠(yuǎn)了。家就這么毫不張揚(yáng)地躺在大山腳下,山頭是蓄勢待“滾”的大石,家又與某個多雨的夏天有種脆弱的關(guān)系,家像只蝸牛背負(fù)著平淡的日子攀附在陡峭的山坡上。有時,細(xì)細(xì)看去,山腳下的家只是像個燕巢,一家?guī)卓陲L(fēng)雨便進(jìn),晴好便出,日落而息、日出而作……

  小時候的某一天,我拿著一根竹棍和媽媽走在村頭的白樺林間找野菌。在稀松的土壤里、在枯死的樹根旁,我看見有很多塔型的小東西,是由一堆細(xì)小的木粉堆砌而成,我用竹棍戳開來,想看看里頭到底有啥東西,不料一戳破后,出現(xiàn)眼前的卻是讓我驚艷的螞蟻群。媽媽說這種螞蟻叫紅螞蟻,這種木粉堆就是他們的房子??瓷先ケ任覀円话阍谑宓紫禄蚴锹愤吙匆姷暮谖浵伱黠@大很多,如果細(xì)細(xì)觀察,似乎還可發(fā)現(xiàn)它們的表情。在我用竹棍戳破后不一會兒,木粉堆又恢復(fù)成了原來的樣子。媽媽說,如果有人破壞了它們的“房子”,它們就很快會重建起來, 并且它們很勤勞,只要不是下雨天,就“全巢”出動,去外面覓食,又在自己的“房子”里加工出一種米粒大的白色東西(我不知這種東西叫什么)。這種東西是馬熊的美餐,在村子不遠(yuǎn)處的白樺林間,處處可以看見被馬熊抓得一片狼藉的蟻巢,馬熊通常會將一座塔形的蟻巢徹底毀滅。蟻巢里的那種白色顆粒,聽說對生病的家畜也有功效,因此,村里有人也拿個鏟子把蟻巢夷為平地,取出那種東西喂牛喂馬。我時常想,螞蟻是很靈敏的生物,不然,每當(dāng)我走進(jìn)那些精致的蟻巢,它們何以用如此快的速度紛紛躲進(jìn)蟻巢不肯出來?它有所恐懼,或許是出于本能,像人在閃電打雷時的驚恐和擔(dān)憂……同樣是動物,螞蟻為何如此之???同樣是住房,螞蟻的為何如此脆弱?但每一個生命都在大地上承受著適合他(它)的重量和壓力。自此,我再不敢嘲笑螞蟻的渺小。

  每一個家,既有不可言傳的溫存,也有難以言喻的苦衷。

  我們家以前的那座土掌房據(jù)說已有50多年的歷史,黃色的土墻有幾處開裂了,雨燕和麻雀在里頭筑巢,屋頂用木板拼成,每兩塊小木板間放上一塊石頭,以防木板被風(fēng)卷走。每當(dāng)下雨,雨滴便順著木板匯集到屋檐邊上的木制水槽里,流到遠(yuǎn)離房基的地方,但還是會有雨水滴漏到房間里,滴漏在黃色的墻壁上,常年累月,黃色墻壁就敷上一層薄薄的青苔了。從土墻的某些縫隙里,還會長出幾簇野草,隨著季節(jié)枯榮,在墻面上發(fā)芽、撥節(jié)、蓬勃、萎謝,周而復(fù)始,像是這面土墻的呼吸。有時看上去,整個房子像是一張從深海打撈上來的舊船,呈現(xiàn)出一種由雨水浸泡而得的沉重的美。土掌房有三層,一樓為畜圈,二樓住人,三樓是經(jīng)堂,真可謂人神畜和諧共居了。那時,我爺爺養(yǎng)蜂,家的四周都有蜜蜂窩,每到秋季,爺爺就會從蜂窩里挨個取出讓人垂涎的蜂蜜,挨個取出完畢后,就一齊放在煮鍋里,用微火烘烤,把蜂蠟以及渣滓提煉后,就變成一鍋香氣騰騰的蜂蜜了。那些年,我媽媽會用蜂蜜來做一些家常菜,剛開始很喜歡吃蜂蜜,如果能再加上一點新鮮奶渣更覺得醇美無比,但蜂蜜吃多了,也會生膩。記得有一年,家里的蜂蜜產(chǎn)量空前的多,每當(dāng)放學(xué)回來,我媽媽就叫我們幾個兄弟姊妹每天用蜂蜜拌飯吃,以至于有一段時間,我見到蜂蜜就想吐,聞著蜂蜜味就發(fā)暈,見到蜜蜂就討厭,多希望整缸的蜂蜜能在很快時間內(nèi)吃完。我和我哥哥偷偷商量,用瓢子從盛蜂蜜的大缸里舀出一些蜂蜜,灑到家外的溝谷里,可那一年,蜂蜜始終沒有用完。后來,慢慢體悟到,人對甜蜜的東西也會發(fā)膩甚至過敏,每當(dāng)在課堂上,老師講誰誰誰是蜜罐里長大的,以此來比喻一種較舒適或者愜意的生活環(huán)境時,我就開始在一邊反胃,甚至開始可憐起那些在蜜罐里長大的人。那時,我對比喻也相當(dāng)敏感,就比如有人后來拿我表哥跟祖宗阿瑜帕相比較一樣,其實阿瑜帕爺爺只是一個傳說,沒人真正見過他,所以,從石頭房子到土掌房的演變線索,也感覺不成體系,唯一不變的是,它們都可能是建立在同一塊土地上。現(xiàn)在,那些石砌房在小村的各個角落已經(jīng)頹敗不堪了,有些甚至根本沒法找到,只是有時候,人們在修路或者由于其他需要而翻動那些安靜的地皮時,才會挖出一些遺跡,有時候甚至?xí)鐾烈恍┨掌鳎麄冊跉q月的颶風(fēng)里被蒙上一層足以掩蓋自己的塵土。風(fēng)要刮多長時間,才能掩蓋一座小房?刮多長時間才能掩埋一個年代?才能掩蓋一個傳說?我透過歲月之幕,能隱約看見那些傳說以及那種粗糙而又真實的生活。而如今,重建似乎是一種時髦了,鄉(xiāng)下也不例外。多樣的收入渠道,讓農(nóng)村里的人有更多的機(jī)會和空間可以賺錢,賺到一定的錢之后,他們首先想到的往往是蓋一棟比現(xiàn)在更好的房子,就我家里來說,最近5年來就重建了3次,有些時候甚至純粹緣于攀比,有一戶人家蓋了一棟比自己好看的、大的房子時,另一些人家就開始積蓄各種條件籌建新房,哪怕現(xiàn)有的房子才蓋了不過兩年。

  那些古舊的家具,比如我媽媽紡織架、打酥油和背水的木桶、爺爺用皮子縫制的糌粑袋、打麥用的“汏崩”、還有用石頭和木頭制成的“腳踏粉碎器”,擱淺在小溪邊的小石磨,幾次重建過后,到現(xiàn)在能看見的只有那個石磨,其它的已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鏗亮的不銹鋼家具,中檔沙發(fā)、復(fù)合板的衣柜和櫥柜。我哥哥說,因那些老家具和新式家具不搭調(diào),木制的已燒了,其他的放在家門前的山洞里。有次回家,我特意去那山洞看望那些陪伴了我整個童年的家具,看著一些滿是污點的家具,一時間不知緣何,我的鼻子竟莫名酸楚起來?;丶液笪叶诩胰?,一定不要把這些東西清理掉,就讓他們暫時躺在那個山洞里。

  此時已經(jīng)是深冬了,香格里拉的天空像一塊巨大的寒冰,我在前些天買了兩件羽絨服,外加圍巾和手套,但仍舊抵擋不住早上8點的嚴(yán)寒,寒氣似乎不是從外面襲來,似乎是從我體內(nèi)散發(fā)出來一樣。每當(dāng)我裹著厚厚的衣服坐在公交車?yán)镖s往上班的地方,全身瑟瑟發(fā)抖,我就感覺我其實是個野人,蓬松著頭發(fā)、赤裸著身子坐在人群里,有時,手上還拿著幾個熱氣騰騰的饅頭吃著。上班的地方算是豪華的,四層樓,高大而寬敞,墻面被刷得雪白,找不到一點故事及傳說,像個初生的嬰兒,單純得叫人不知所措,也叫人莫名懼怕,那些干凈的墻面上,找不見絲毫關(guān)于時間和過往的線索。大廳里很寂靜,像深夜的石房里,只能聽見四周敲打鍵盤的聲音,鍵盤的聲音似乎是這棟房子的呼吸,饒有節(jié)奏地進(jìn)行著……大廳的側(cè)邊,是大大的玻璃,透過這幅玻璃窗,我可以在閑暇時,看見遠(yuǎn)方的山,以及幾只候鳥在青翠的柏樹林間飛往納帕海邊,但有時,我總感覺那些候鳥不是飛往海邊,它們夜以繼日,已經(jīng)飛往一些看不見的地方,飛往被塵土深埋的時間和空間里。我在這棟現(xiàn)代化的房子里已經(jīng)呆上一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

  西瓦登珠說得沒錯,在一座城市里,有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才有歸屬感或是家的感覺。

  2010年參加工作時,我在小城靠南的路邊租了一間小屋,里面除了一盞染滿污漬的燈泡之外,沒有一件可以使用的東西。我?guī)ヒ淮蠖炎灾袑W(xué)時攢下的書籍,足有四箱之多,堆滿屋角,然后買去一張床,就這樣,算是定居下來了。一開始,我因找到工作而欣喜,感覺自己自此可以離開土地和那些沉重的生活,對未來滿是憧憬和設(shè)想。我每天下班后,就躲進(jìn)這間小屋,要么看書,看么睡懶覺。有時候,也會有幾個從老家來的人到我那邊去玩,有些說,比起去那些有豪華家居的親戚,在我這邊可以隨性,甚至感覺舒心多了。這或許是他們對我與寒舍的一種安慰。也有一些,坐下不久后,就跟我提出很多建議,教我要怎么攢錢,要在最快的時間買到房子,這樣才有面子,自己也舒服。說句實話,我認(rèn)為拒絕物質(zhì)條件只是一種可憐的自嘲,如果有條件,每個人都愿意住在大房子里,人的追求是不設(shè)封頂?shù)?,不論是精神上或是物質(zhì)上的。我在這里,也只是把幾個老鄉(xiāng)說過的話羅列出來,對于他們的建議,沒有一點價值取向的偏頗。

  第一次租的那個房子,因為窗戶靠向一條很繁華的街市,每一刻都有大小車輛從窗下駛過,有些甚至?xí)诖白酉乱宦钒粗冗^去,讓人十分難耐,灰塵也很多,每隔一個禮拜,我堆在墻角的書籍上就會蒙上一層灰土,我都要用毛巾一一擦干凈后又?jǐn)[回。如此下來,本來作為資深懶人的我也懶得再去擦了,一段時間下來,最上層的那些書籍已經(jīng)灰不溜秋了。之后,就打算搬出這里,和一個同樣是單身的同事合租一處。那里干凈,并且因為有兩個人,感覺好玩多了。那段時間,我和同事每天晚上聊天到很晚,有時聊人生,有時聊民族,還有理想與前途,當(dāng)然,有時也聊女人和金錢。那是一段很快樂的日子,而過了一年后,因為他有“外遇”,就和我分居了。而我一人,又承擔(dān)不下兩個人合租的這種房租標(biāo)準(zhǔn),又把那些書籍一本一本裝在紙箱里,搬到城西最遠(yuǎn)的一處。那里是居民區(qū),離公路很遠(yuǎn),感覺特別寂靜,我一下竟適應(yīng)不過來,過分的寂靜有時也會叫讓煩躁,特別是當(dāng)你從一處繁鬧的處所搬過來時。這也是我現(xiàn)在租住的房子,共有兩間,很大,有兩扇窗子,一面朝東,一面朝西,由此我可以躺在床頭看見旭陽,也可以看見夕陽。我那些老家的朋友也會時常過來光顧,有時跟我呆坐在一起,有時約我出去喝酒,有時湊在一起斗地主,而更多時候,都是我一個人,關(guān)好門,在書堆里飽餐幾本。這種寂靜,能讓我有一個很好的狀態(tài),進(jìn)入到那些書籍里面,跟著各種書籍一起思考、一起悲傷、一起快樂。

  房東是本地人,對我極好,主要表現(xiàn)在拖欠3個月的房租都只言不提,逢我就笑。院子里有個小菜園,邊上有棵蘋果樹,晴天時,這里的太陽很溫暖,我會坐在院里曬太陽,看見房東家的阿姨和小弟弟,頗有在家的感覺。我不知道我會在這里住上多久,或許好幾年。我現(xiàn)在很喜歡那里,我希望可以住上很久。

  從5個月以前,我就在寫這篇文章,拖延數(shù)次都不能如愿完成,剛開始,我想把它寫成小說,寫人與房子的關(guān)系,和人對房子的心情,或房子在現(xiàn)代人的生活里的重量。后來,從一起筆,發(fā)現(xiàn)幾乎很多情節(jié)和故事都是真實的,不具備作為小說的條件。作為一個孩子,我也不想靠想象去述說一種似有若無的事實,那里面會摻進(jìn)很多不經(jīng)推敲的情緒和觀點。然后,我就打算把這些事情和心情寫成散文,但最后才發(fā)現(xiàn)分章凌亂。但在今晚,我不想再去重理章節(jié),正如我不想再從現(xiàn)在的房子里搬出去。有時候我躺在床上,特別是睡意惺忪時,感覺自己是躺在老家的木床上,朦朧間試圖聽到媽媽叫我起來吃早飯,而完全清醒過來時,一陣失望過后,就一笑帶過了。有些時候,我想自己住在祖先的那些石砌小房里,正在睡意中擔(dān)憂一面石墻會不會突然坍塌下來,在完全清醒過來后,也一笑帶過。又有一些時候,我夢見自己住在一個很大的房子里,有比房子還大的床,旁邊有盛放的鮮花,屋頂用玻璃蓋成,我躺在床上,晚上睡著看星星一眨一閃,白天讓過濾掉紫外線的柔和陽光灑進(jìn)我的被窩里,我在床上翻看童話……完全清醒過來時,當(dāng)然還是一笑帶過。我的狀態(tài)很不固定,在傳說與現(xiàn)實、生活與理想、鄉(xiāng)村與城市間,我的情緒每天會被這些東西踢來踢去,我感覺我們住的從來都是同一座房子,連人都是同一個。(作者:此稱)

責(zé)任編輯:和玉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