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014年以來，迪慶還沒來一場真正的大雪，只是偶爾過往了幾場把大地薄薄勾勒出白色線條、中午就開始融化的小雪。

在迪慶人眼中，雪是一種歸家的心情。迪慶人都知道，雪就在他們周圍，只要時機來臨，那雪就會從彼岸穿越時間和空間來到高原。沒有雪的冬天好像就不是真正的冬天，如果沒有那么一場鋪天蓋地，連著下個三四天的雪，即使草壩上的小草開始舒展冒綠芽了，迪慶人總還是覺得，冬天還沒真正來過呢。

二月十五日，在幾個陰天的持續(xù)后，零零星星、大大小小，但也顯得懶懶散散的雪花慢慢從天灑落。這雪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到二十六日的晚上。

是漫天飛舞的大雪要來了。

十七日下午，去格咱出差。在山上，雪正漫天飛舞，此刻，大地已被一片蒼茫而厚實的雪覆蓋，大片大片的雪花還在墜落，看不到天，大大小小的雪花以不同的速度奔向大地，天與地的距離、時間和空間都被大大小小的雪花混沌在一起，連在一起。

放眼望去，也只能看清樹干的大概。這一場雪的第一片雪花是何時落下的，沒有人知道。我們也不曾了解，但這些大大小小的細節(jié)，構成眼前的鋪天蓋地的雪的世界。

從牧場歸來的一群牛，它們排成一行，緩慢地行走在雪地中。牛蹄踩入厚厚的雪層中，黑色的身軀在飛雪中慢慢移動。

近一點，人字屋頂?shù)呐Ｅ镆呀洶察o地睡在厚實的雪被中，那樺樹柵欄，也慢慢被落下的雪花遮蓋，只能看到大概的形狀。

這會兒，太陽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分辨不出大概的時間。抬頭看天，密集的雪片從上而下，向大地奔突而來。在密密麻麻、大大小小雪花的奔突中，天也好像離大地越來越近，越來越低，形成一個自上而下的強大氣場。

根本張不開眼睛，眼睛才與從天而降的雪花對視了會兒，眼淚就不停地開始流淌。

但那氣場依然持續(xù)加重。

在這氣場中，我忽然失去對世界的認識，感到壓抑，感到自己的渺小，也感到自己沒有一絲力量。從天而降的雪花形成一股偉大的力量，讓我不能抬頭。我伸出手，去抵擋這力量，手能逆著雪片向天空方向伸出，但身體任然感受這密集、柔韌、強大、厚實的力量，在這力量中，也只有低頭，不去用眼睛向上與這力量對抗，才能找到身體的平衡。

2014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沒有風，溫暖的陽光灑向大地，我躺在老家攀天閣嘎嘎村的山坡上，直視那藍得深不可測的天空。飄過來一片云，又散去，又飄過來一片云，又散去。那時，我整個人依靠大地，面向天空，感受到從大地向天空的一種氣息，那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力量。天空無限深邃的藍色給我無限的遐想，或者是一種無限的自由感。

但此刻，當我抬起頭看那些奔突向大地的雪片時，我只感到自上而下，從天空到大地的一種力量，我被那力量卷席。在這偉大的力量面前，一切都只是順應的事物。萬物應該都是安靜，是順應的。干脆歸順雪花的力量，順著雪花的奔突，跟著向大地，與那力量慢慢融合。雪花一直往下落，我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往下墜，墜落到雪層之下的厚實的黑色土地之上。

站在雪地中，天地之間，只有一種沙沙的聲音，微微的，細細的，那沙沙也不是聲音，不能模仿，不能重復，不能描述，只能傾聽。在沙沙聲中，感到有某種聲音永不停息，有某種聲音越過風和群山傳來，有某種聲音自天而向地，又從地而向天，在這些聲音，都慢慢涌入心底。雪把生命帶向遠方，每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大雪，是在那安靜的沙沙聲后，讓人感到生命中的轟隆巨響正在暗暗涌動。

在這沙沙聲中，在這漫天飛舞的大雪中，那些平時明白或者沒明白的事情，忽然就層層剝離，好像直達一切問題真最真實的答案，而那答案，如同這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地的混沌一樣空。而我，在飛舞的雪花中，慢慢成為雪下那黑色，厚實的土地一般，或者是遠一點的那顆黑色的樹樁一般。此刻，我和周圍的土、水或者那樹樁在一起，在那里，成為2014年某天，格咱山里的某處。

而這一切，都只是在沙沙聲中暗涌。滿天大雪，依然在飛舞。（作者：永基卓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