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放假三天,為了徹底放松的央措就天天到大街上閑逛。一天,她正低著頭漫無目的地轉悠,突然有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央措驚慌地抬頭一看,嗬!是格追,兩人隨即哈哈大笑。格追初中畢業(yè)后落榜,考工考進了婦幼保健站當收費員?,F(xiàn)已是個有一年多工齡的十八歲女孩了,眼前的格追,再不是從前那個穿著一身學生裝,滿臉稚氣的女生,而完全是個扮飾一新的時尚女郎,腳登短筒的黑色高跟皮鞋,黑色緊身褲把小腿勒得有凸有凹,曲線分明,咖啡色長齊大腿的寬松棒針毛衣,使她嬌小的身材更顯玲瓏,齊背心的長發(fā)被燙得跟松鼠尾巴似的,略施粉黛的臉龐盡顯亮麗青春??裳氪肟偢杏X眼前的格追就是缺點什么,對!應該是那眼神,就是那眼神,可嘆它并發(fā)射不出和其衣著相稱的優(yōu)雅氣質,這讓央措隱隱覺得有點可惜。不過眼下央措往她身旁一站,就成了個地道的土包子,她傻笑著感慨:“格追,這參加工作了的人,就是不一樣,拿工資就是好啊!” 格追滿足得合不攏嘴:“說什么呀?你。走,難得見到你,去我寢室坐坐。”說罷就親熱地挽起央措的胳膊。“好呵,你居然有寢室了,我肯定要去看看,走?!毖氪霕泛呛堑匦廊磺巴?,感嘆時光如梭,小時候一起擦鼻涕玩家家的小伙伴都拿上了工資,成為國家干部了,多么讓人激動的事。 格追的寢室就在單位里,是一個套間,擺設很簡單,外間放有洗漱工具,里間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電爐,還有幾個紙箱是用來裝衣服的。格追說:“我三餐都在家里吃,只是晚上過來住?!?/p> 央措管不住腳板似地在她房間里逛了好幾圈,又開始羨慕了,“唉呀,真好,你都有自己的小天地了,我還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擁有自己的一間房子呢?!?/p> 央措的暑假生活在帶一歲大外甥的煩累中周而復始地往前挪。心倏地一下就靜謐得如同周邊的原始森林,在漫長得快令人發(fā)霉的雨天里昏昏沉睡,不時清醒過來的那根神經(jīng),牽扯著的不外乎是自己那點不高不低的分數(shù)到底能考上哪所大學。 初識省貿(mào)易公司駐錦康的工作人員上官智,是因為他幾乎每天都要到家里來和姐姐商討工作上的事。大城市人上官智身材健康壯實,圓臉白里透紅,金絲眼鏡架明亮耀眼,普通話溫和標準,無疑和錦康的土著居民有著天壤之別。央措自然對他敬畏得根本不敢用正眼瞧他。上官智似乎沒端什么架子,老對著央措問這問那,央措慢慢了解到,上官智兩年前畢業(yè)于上海某大學食品工程專業(yè),長央措三歲。央措除了在心里驚嘆他的出類拔萃外,更加自慚形穢得抬不起頭,上官智卻胸有成竹地對她說:“你根本不用擔心,你的分數(shù),到江城上個大學絕對沒問題!更何況你還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考生?!毖氪肼牭萌砼谌?,臉頰熱乎乎的。 時間在奔跑,青春的熱血也加快了步伐,央措與上官智也變得越來越熟悉。上官智時常會笑逐顏開地對著外甥農(nóng)布說:“來來來,讓叔叔抱一下,看你那么胖,你小姨都快抱不動了?!碑斔舆^小農(nóng)布的那一刻,央措感覺自己正喝蜂蜜,甜爽得飄飄忽忽。盡管她們的交往如同松茸般潔凈天然沒有一絲污染和雜塵,可央措還是冒冒失失地喜歡上了上官智。只是這種百鳥朝鳳的喜歡,常常讓她陷入到無助的虛空和惘然中。是??!上官智如同鵬程萬里的雄鷹,而自己不過是原始森林里的一只云雀,上官智如同遨游萬頃大海的蛟龍,自己卻卑微得如同洋芋地里的泥鰍,上官智是萬人仰慕的王子,而自己則是個平凡普通的灰姑娘……不過一切似乎又沒那么絕對,深藏于雪山林海深處的松茸都可以飄洋過海,成為外國人餐桌上的佳肴珍饈,說不定我央措也有云雀飛出崇山峻嶺變成鳳凰的一天,一切順其自然吧! 央措的心思因為喜歡而變得細膩溫潤起來,性格也因為愛慕而變得體貼周到。時逢有親戚從鄉(xiāng)下不斷寄來當?shù)匕桌锿讣t、又香又大的蘋果。央措每次都精心挑選出頂漂亮的幾個,面色緋紅地送到他的宿舍。 隔三差五送蘋果的花絮,讓央措與上官智的交往在無形中變得更頻繁和私密。她好喜歡看上官智接過蘋果時樂得瞇成縫的眼睛,更陶醉于和上官智獨處的感覺以及聽他那口溫和標準的普通話。 某一天,上官智柔聲對她說:“我把我單位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留給你,等你到江城讀書,一定聯(lián)系我,我會等著你!”央措又一陣眩暈,“天吶!這一切是真的嗎?”眼前這個讓自己暗戀得心疼,喜歡得不敢喜歡的男人,居然開口向自己承諾會在那么一個美麗的大城市里等著她,這是真的嗎……來得太容易太迅速的這一切,突然讓央措有種強烈的不安和擔憂,她抬起迷茫的雙眼,顫聲問:“你,你沒有女朋友嗎?”上官智的臉猛抽了一下,說:“原來是有一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手了?!薄芭丁毖氪敕判牡弥怀龃髿?。 一只機敏靈活探頭探腦的米老鼠,從此落腳在央措心里。先前與上官智自自然然的交往完全被臉紅心跳口齒木訥替代。牽腸掛肚著該給他送幾個蘋果,羞怯之心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進他的宿舍。巨大的潮汐每天在央措心中喧囂鼓噪,不能為外人所道的私密無時無刻不在揪著她的心、扯著她的魂??粗蓯鄣男⊥馍?,央措竟會冒出將來有一天自己也會與上官智有這么個寶貝的念頭,羞得她直貼著外甥的小肚皮大聲念叨:“小姨的小寶貝,小姨的小心肝……” 央措接到了江城大學生物系專科錄取通知書是在八月底。她蹦蹦跳跳地跑去告訴上官智,上官智除了高興地問她一些極平常的問題外,就再沒什么特殊舉動。央措失落地想,一定是連個本科也考不上的自己讓上官智失望了。(張月楨) 臨行前一天,央措又一身小汗地去向上官智辭行。上官智極淡漠的表現(xiàn)讓她難過得差點落淚,她強忍住淚水正想走人時,上官智卻拍拍她的肩輕聲說:“你先去江城上著學,我在這里最多再忙兩個星期就可以回去了!到時你一定與我聯(lián)系,電話號碼都收好了嗎?”猜測和疑慮霎時化作一股強大的二氧化碳融進了空氣,央措大膽地抬頭深深地凝望他,千言萬語,盡在無言中。 才坐上開往江城的車,央措就開始默默計算著上官智回來的大概日子。想到上官智,她似乎看到自己美好的前程已經(jīng)青山綠水地鋪開,想到江城大學,她又激動又欣喜。只可惜璀燦的心情卻像一輛故障車一次又一次驟然熄滅?!拔以趺茨敲床粻帤?,只考上個??颇??上官智要到什么時候才會來看自己呢?” 普普通通的大學校園,不僅未給央措帶來驚喜,還讓她感到有些許失望,特別是自己住的那幢女生樓,就像一只用舊了的粗瓷碗,怎么也找不出任何的內(nèi)涵和韻味。可看著抬頭挺胸躊躇滿志走在校園里的同學校友,她又不得不自慰,再怎么地,它也是一所貨真價實的大學,盡管外貌平凡,可它就是驕傲地存在于省城,而這座陌生的城市,除了是本省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以外,還有著讓人垂涎的四季如春的氣候。要不然從邊遠山區(qū)考來這里的莘莘學子怎么會擠破頭皮想留在這里,且還有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的順口溜。 華燈初上,柔風習習的夜色里,漫步在學?;▓F錦簇小徑上的央措會忽然感覺眼框潮濕,心潮起伏。哦,感謝上蒼,在她人生的關鍵時刻送來了上官智,一個優(yōu)秀得讓她做牛做馬伺候一生也心甘情愿的男人……她發(fā)誓:“我一定要努力學習,到時爭取再讀個本科!”一想到自己以二十分之差就被蓋上了??频挠≌?,央措就心緒難平,豈能不一洗雪恥?開學第二周周六,央措似有仙人神助般逃脫了劉振生的造訪。 正當她驚詫劉振生怎會掌握自己的行蹤時,劉振生大大咧咧地來信說要她周末務必等候在學校。央措冷笑著把信扔進垃圾筒,周末一到,就跑到師院羅雪玲那里躲了起來,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放心大膽地搖回宿舍。 誰知一進門,就被全宿舍女生群情激憤地一頓狂噴,說央措做人不厚道,爽約就跟吃飯喝湯一樣隨便,讓一個男孩子把女生宿舍當成商店,三番五次,想來就來,害得別人受難且不知所措……有苦難言的央措只有求饒認錯。 清晨醒來,心中懷著脈脈溫情猜算著上官智的歸期;午夜時分,又在回味和期盼的搖籃中甜蜜入睡。上官智留給她的小紙條成了她愛情的唯一信物,更是她獲取無盡力量和信心的能源庫。可恨時間緩慢得無情又有情地過完了九月。思念的花朵旁開始勃勃長起心煩意躁的雜草,攪擾得她為該不該去主動聯(lián)系上官智及怎樣聯(lián)系而寢食難安,焦慮不堪。 央措再也坐不住了,當天下午就拉了個女老鄉(xiāng)逃課找到了省貿(mào)易公司??吹郊垪l上的名稱一字不差地掛在大門邊時,央措激動得熱淚盈眶,行將就滅的希望又活力四射起來。仰視著這幢傲視群雄地聳立在春江最繁華鬧市、至少有二十層高的淺黃色巨型大樓,央措被它磅礴的氣勢偉岸挺拔的風姿震懾得直感嘆,上官智是在這么不得了的樓里上班。 打電話給他?可土包子央措從未碰過那玩意,怎敢隨便嘗試?那就寫信給他吧,可自己又該以什么身份來完成這封信,戀人嗎?而他除了那次的親昵舉動外,就再沒有跟她表白過什么……央措被難住了,艱難的開頭尤如在錦康登雪山,才幾步就因缺氧而頭疼胸悶,腿發(fā)軟。寫信的激情很快被很快成了撕信的無奈,看著一張又一張被揉成廢物丟棄到垃圾簍里的信箋,央措實實在在地從上官智給予她的虛無飄渺的情感里嘗到了苦澀和酸楚,撕得只剩下薄薄幾頁的信箋和腳邊堆積如山的廢紙,具具體體地把她的苦楚有形地表現(xiàn)了出來??伤幌朊酝局?,最終拿出一條道走到頭的執(zhí)著和義無反顧寫成了這封信。 上官智: 見信好! 我已于九月六日開始正常上課。我的宿舍是女生樓的611房。 央措 九月三十日 愿境隨即紅日藍天般耀眼起來,巨大的希翼讓央措掉進了富營養(yǎng)化的環(huán)境,多情和敏感漸漸膨脹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一放學,她就渾身發(fā)熱心跳過速,臆斷上官智此時肯定已經(jīng)等在女生樓下了,在擁擠不堪的食堂里猶如上足了發(fā)條的鬧鐘迅速游躥。又是半個月的空等,讓央措的心變成了火災肆虐過的破殘凄敗廢墟。絕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她對自己說,毅然走到學校門口的公用電話亭前排起了隊。心慌心亂地偷看完前兩位同學打電話后,終于壯著膽子撥通了電話。不料對方接電話的女人極驚訝又極不耐煩地告之她:“電話打錯了?!?/p> 央措像是當頭捱了一悶棍,羞容滿面地匆匆跳遁。難道,難道,難道上官智在騙自己?兩個月了,從未收到他絲毫的信息,信寄出去了,吶,怪不得人家那素質,那架式,怎能不讓我們窮山溝的人自愧不如,望塵莫及。 才跨進大門,央措和同伴就遭到了門衛(wèi)的嚴厲盤查??偹沩樌哌M大廳,看到很多人在等電梯,只在電視里見過電梯的她倆,默契地交換了眼神就開始爬樓梯。上氣不接下氣地爬到目的地九樓,央措?yún)s不勝感激地想,幸虧不是十九樓。上官智的辦公室就在眼前,央措從開著三分之一的門里踮腳張望,卻啥人也看不到,又鼓不起勇氣去敲門,只有在走廊里走來走去,祈盼上官智能從哪里突然冒出來。 半小時過去了,眼看就快到一小時,老鄉(xiāng)朝她發(fā)火了,“咚咚咚”敲響了門。得到的答案是:“他不在,出差去了。”央措開始頻繁打電話,得到的答復仍然是,“他不在,出差去了。” 央措躁動又脆弱的心在酸甜苦辣中被反反復復浸泡得快喪失了靈性和生命,無盡的煎熬和折磨,把她逼到了崩潰的邊緣,看書的精神都打不起了,還奢談什么努力拼搏再上本科!她開始害怕,害怕自己被熬瘋了,害怕學業(yè)被荒廢掉…… (張月楨) 周六妹妹補課,臨到放學時間卻突降暴雨。平時對這種事被動得像木魚的格追,那天卻一反常態(tài),拿了雨傘就急匆匆地朝學校沖。匯入到學校門口規(guī)模不小的送傘隊伍里不一會兒,雨就小得只有飛飛細絲。她索性關了傘伸長脖子不停地朝學校里張望,卻遲遲不見妹妹出來,臉卻沒來由地發(fā)熱,就像架在電爐上的水,越來越熱,越來越燙……就在她不知是第幾次探著頭睜大眼睛往學校里看時,突然看到魅力非凡、年輕帥氣的陳耀斌正朝門外走來。水燒開了,她慌亂得直想躲藏,陳耀斌已經(jīng)大步走過來和她打招呼:“來給你妹妹送傘喀?” 格追緋紅的臉干脆變成了一塊紅紙,點頭回應的瞬間,看見陳耀斌的眼睛正閃著灼亮燦爛的光彩。她心里那只名叫喜歡的蠶寶寶,歡快地把她的心當成了桑葉一陣狂咬…… 人說心有靈犀一點通,看來還真是一點不假。兩天后,妹妹竟背著父母悄悄遞給她一封信,“這是我們班主任讓我給你的?!北砬樵幾H得讓格追緊張地追問“真的?”心卻敲成了亂鼓點,臉熱得像有火苗在舔。一目十行地掃完求愛信,格追就醉得像是跌進了青稞酒桶里,暈得不知東南西北。想了又想,直熬出兩大個熊貓咪咪的黑眼圈,格追才終于回了封人小鬼大的信。 陳老師: 你好! 你的信我看了,只是我不知道我父母親是什么意見。 格追 四月二日 一語雙關的信,既答應了陳老師的求愛,又試探了陳老師是否真心,既保全了女孩子的面子,又放了長線。格追很清楚,她現(xiàn)在的戀愛已不是讀書時的雞鳴狗盜之流了,她的愛情,不談則已,一談就必須面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現(xiàn)實。所以說家里這關是無論如何也要過的。當然,如果是她認定了的,父母就是反對,她也會斗爭到底??墒?,如果一開始陳老師就來征求父母的意見,那不是兩全其美嗎? 陳老師從此頻頻造訪格追家,一開始的話題只是圍繞著格追妹妹的學習情況啦,在校表現(xiàn)啦之類的展開。格追的父母半點都沒多心,女兒讀初三,學習又一般,老師付出是表明人家的責任心,感謝高興都還來不及,哪里還有功夫讓思想發(fā)岔。可慢慢地,格追的媽媽就發(fā)現(xiàn)了陳老師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真實用心?;腥淮笪蚝?,媽媽樂得眉尖眼底都洋溢著快樂,她喜滋滋地試探格追:“媽早看出陳老師對你有意思,這個小伙子不錯,大學生,又當老師,人長得相貌堂堂還會說話,做事踏實,這樣的人……總之,媽勸你可別錯過機會……” 夜來香在一夜之間大膽開放,這些都是格追想過千遍萬遍的事實,自己一個小小的初中生,一介單位里普普通通的收費員,能攬上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男人托付一生,那是菩薩供得高,前世修來的福。她大笑著對媽媽說:“知道什么叫憨人有憨福了吧!” 十九歲的格追,從此變成了錦康盛春的小杜鵑,爛漫靚麗得陽光都為之遜色,嫵媚動人得春風都為之贊嘆。五·四青年節(jié),陳老師又來到格追家,晚飯后,格追的媽媽樂呵呵地對他倆說:“格追,陳老師平時天天忙,難得休息,趁今天過節(jié),你倆出去哪里走走玩玩吧?!?/p> 格追的爸爸熱烈附和:“是啊,最啊,你這教書的工作,平時也真夠累的,趁過節(jié),出去輕松輕松吧?!卑职謰寢屧偻该鞑贿^的用心,一下子讓格追和陳老師的臉紅到了脖頸窩,倆人的戀愛關系在全家敲鑼打鼓的亢奮中正式確立。從此,陳老師就以格追男朋友的身份每天到格追家吃晚飯,吃過晚飯后,倆人便去陳老師學校的住處。幸運的格追,初戀就風調雨順地握住了無敵愛情的兩大法寶,兩情相悅和父母的祝福。愛情如同春節(jié)張貼到墻壁上的大幅彩色畫,嶄新鮮亮,可摸可看。在陳老師的宿舍,無須熱絡長談、繾綣蜜語,房間里自然就彌漫著濃濃的幸福和諧。陳老師忙著背課批作業(yè)或到班里查自習,格追就烤電爐,吃零食,看電視。周末時,陳老師亦或帶格追回家,或找朋友聚會……她們像相戀了幾年的戀人,琴瑟和諧地相伴在每個夜晚。格追甚至覺得連偷吃禁果這樣的事也沒有了想象中的神秘,只有初識玄學的無措羞澀和甜蜜美好。 元旦節(jié),倆人在鑼鼓喧天中隆重完婚。 央措的造訪,樂得格追拉著她在新房里四處參觀。第一次看到朋友新房的央措,激動得亂七八糟胡言亂語:“老天,你都結婚了,你會當人家媳婦嗎,感覺如何?”“你可是我們同學中最早結婚的一個,咱倆是同歲,你沒觸犯婚姻法吧,哈哈……” “哇!好漂亮的新房呀!”央措踏在暗紅色厚絨地毯上大叫,雙眼 攝像頭般盯著玫瑰紅的巨型金絨落地窗,高大氣派的組合柜,轉角沙發(fā)大彩電……羨慕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再看印著玫瑰花的軟包床頭,玫瑰紅底粉碎花床罩鋪就的雍容華貴的大婚床,央措的臉竟沒來由地紅了,她趕緊分散注意力,順手抱起床上胖嘟嘟的粉紅色大布娃娃說:“這么大的布娃娃,一定很貴吧?” ?央措撥腿就跑,剛到師院門口,喘息未定的她卻看見朱衛(wèi)東朝著羅雪玲她們宿舍的樓梯里走進去了。央措氣得頭皮直冒火,憋足了勁想沖進去跟他大干一場,可才推開宿舍門,就看見朱衛(wèi)東正開心地對羅雪玲說:“雪玲,今晚我和央措就在你這里混飯了?!?/p> 羅雪玲高興地說:“你倆倒蠻有口福的,最近我們師院的糕點特別好吃,呆會兒,我打點讓你們嘗嘗?!毖氪胍豢茨菤夥?,再看看滿是人的宿舍,剛才憋足的勁一下子就被泄了一半,再怎么說,也不能把戰(zhàn)場搬到這里,于是狠狠地瞪了朱衛(wèi)東兩眼,才偃旗息鼓。 為朱衛(wèi)東升本科的事,倆人一樣鬧得雞犬不寧天翻地覆。朱衛(wèi)東一心想著畢業(yè)了就回去工作,而央措?yún)s打心底希望成績優(yōu)異的他能繼續(xù)升本科。為此,央措氣得跑到親戚家躲過一個周末,可她星期天傍晚回到宿舍時,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咦!怎么自己的被套枕套床單會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她莫名其妙地問室友是怎么回事,趙紅英懶懶地說:“朱衛(wèi)東昨天下午來拆了你的被套床單,說要幫你洗,今天下午才送過來的,你們這是干什么名堂?”其她室友也瞪著個大眼睛,奇奇怪怪地打量著央措,好像她才從火星上歸來似的。 “?。俊毖氪牒谜f歹說都勸不了朱衛(wèi)東升本科,氣憤至極的她堅決提出了分手!朱衛(wèi)東臉紅窘迫,五官亂扭地討好道:“好,好,好,我答應跟你分手,我答應。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這樣吧,我提三點,你答應了其中之一我就同意和你分手。”央措氣火火地罵道:“有話就說!”朱衛(wèi)東說:“第一,你每天的午餐和晚餐必須由我?guī)湍愦?,然后看著你吃完,因為我怕你亂吃東西,吃壞了肚子。第二,每周日把你的外衣外褲拿下來我?guī)湍阆?,每個月我都要幫你洗一次被單,我怕你冷水摸多了,肩肘炎又發(fā)。第三,我不準你單獨上街,凡是上街必須叫上我,你可以不理我,但我一定要跟著你,因為我怕你碰上壞人。你說,你答 應我哪一條?”“啊,這個……” 班里到滇南一線實習物種。從出發(fā)那一刻起,朱衛(wèi)東就健忘地落下了班長的官帽,徹底淪落為一介為情所困昏庸無知、愚蠢可笑的眾矢之的。他不論是在車上,還是在行路中,都把自己當成了央措的貼身護衛(wèi),鞍前馬后地為她效勞,遞水給她,扶她上坡,提醒她走穩(wěn)……更滑稽的是,他居然還借了架相機,途中一休息,他就圍著央措“咔嚓咔嚓”個不停,張揚的快門聲讓央措都聽得刺耳,更別提其他同學的反感。天一黑,他就堅持要幫央措洗臟衣服,央措拒絕說被其他同學知道了不好,他卻笑嘻嘻地說:“你擔心的呀,我早都想到了,所以才在夜里幫你洗呀,你就放寬心吧,你的任務呢,就是把自己照顧好,其它事都交給我?!边@簡直是哪兒跟哪兒呀,央措暈倒。 朱衛(wèi)東的作派很快引起老師和同學的公憤。老師在幾次班會上間接批評他:“…有些同學,做為班干部,應該主動承擔起班集體的事,別讓所有的事都還讓老師去操心,身為學生領導,應該懂得自己的一言一行要在班里起到模范帶頭作用,而不是專門做些不像話的行為,帶來些壞的影響!”這時,全班同學的不滿、鄙視、輕蔑、氣憤統(tǒng)統(tǒng)化做一只只箭齊刷刷地射向他,扎得他臉青一陣白一陣……央措心里也難過得不行,羞愧自責得抬不起頭。 一整天早出晚歸汗流浹背的實習生活,伙食卻是相當清淡和有限,男同學個個吃得像梁山好漢,女生就只有捱餓的份。朱衛(wèi)東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后,就偷偷帶著央措下館子。半個多月的實習結束時,絕大部分同學像是參加拉練回來,又黑又瘦,憔悴不堪,央措?yún)s白里透紅,與眾不同,搞得她自己都覺得十二分尷尬。常言都說柔能克鋼,滴水穿石。在真愛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浸泡和滲透下,央措的心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再不覺得朱衛(wèi)東不順眼,更不會煩他這樣或那樣。盡管他眼角小扇子似的魚尾紋依舊肆無忌憚地橫煽,笑起來包不住的淡黃門牙照樣不客氣地裸奔,但央措?yún)s像長了白內(nèi)障一樣,視而不見。她常常老母豬吃豆渣——別人不夸自己夸:啊!被一個男孩這樣寶貝般地疼愛、呵護、憐惜,是多少女孩夢寐以求的戀愛境界?。】捎钟袔讉€女孩能真正得到這樣的愛呢?她不再怨恨上天在她渴望得到一棵楠木時,卻硬塞給她一棵低微的粘粘草,在她期盼能品嘗到山珍海味時,卻給了她一大碗實實在在的白米飯。對朱衛(wèi)東的依戀,在不知不覺中與日俱增,漸行漸漲。 羅雪玲體會到了傳說中的孤獨,央措實習去了,奇怪的是余江平也整整一周沒露過面。周六傍晚,孤獨推著羅雪玲敲開了余江平的宿舍,卻被宿舍里僅有的一名同學一句淡漠的“不知道”打發(fā)了。羅雪玲難過得跟怎么了似的,回到宿舍就貓在蚊帳里獨自惆悵。星期天,她依舊在宿舍望眼欲穿地空守了一天,期盼和失落慢慢變成了擔心和焦慮。可是一個女孩子,又總不能三天兩頭往男生宿舍里鉆,想想守門大爺那秋風 掃落葉的冷眼,她只好勸自己再等等。漫長的等待如同摸著石頭過長河,縱然神經(jīng)緊繃,心里恐懼,也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不怕的,沒事的,不會有大問題的…… 一周的時間又過完了,余江平依舊沒有出現(xiàn),羅雪玲覺得自己掉進了冰冷的河里,看不到岸,而河水正慢慢淹過她的心,讓她在窒息中絕望。 雨水怎么那么多?天怎么這般冷??!把自己裹得像只小熊的羅雪玲端著飯缸撐著雨傘,跟隨綿長的傘流緩緩朝宿舍走。猛然間,聽到前面兩個躲在花傘里的女孩提到“余江平”三個字,她周身的血液像霎時接到命令般匯集到了耳朵,全神貫注豎立起來。細細碎碎的談話和著嗤嗤的笑聲,清清晰晰地灌進了她的耳朵?!皻v史系那個美女也真夠大方的,每天都來教室里找余江平,像個紅粉高手……”“就是,肯定倆個人已經(jīng)好上了,都說女怕追,男怕纏……”“我還聽說,他倆還經(jīng)常一起去圖書館,不過兩個人倒是挺般配的,只是那女孩如果再高點就真是郎才女貌的絕配了喀……” 如聞雷霆的消息,瞬間把世界從羅雪玲的生命里抽離了去,她遲鈍得不會呼吸,不會走路……淚水像傾盆大雨,嘩啦啦沖刷著臉,她明白了,全明白了,原來余江平不來找她,是因為有牡丹在他面前開了。溫暖的情感遭遇了猛烈的冰雹,萬物調零,盡失生機和光彩。羅雪玲怎么也想不通,眼神清澈得像山泉的余江平竟然會陰到這般田地,她更想不通,心地純樸的他骨子里卻是這般俗不可耐,可笑自己還默契地以為,自己就是佇立在他清水般眼神中的佳人,原木建成的心房里的主人……原來,原來這一切只是個天大的嘲諷和愚弄,自己只不過是個陪他修破鞋,補褲子的傻大姐,汗流浹背跟隨他踏遍江城大街小巷購物的影子罷了。他把生活中最真實、最辛勞、最殘酷的一面留給了自己,而把自己最風光、最輕松、最美好的一面留與她人共享!可自己居然還傻乎乎的疼他、愛他、惜他,真是想想都讓人惡心!羅雪玲痛心疾首得都不會憤怒了,只有天天以淚洗面等待著放假逃亡。 期末考結束的當晚,羅雪玲正在大刀闊斧地收拾東西,余江平卻神采飛揚地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那一瞬間,羅雪玲的心底掀起了一股風暴,闊別多日而越發(fā)俊朗的余江平,像一道強光刺向她的眼球,脹疼得她直哆嗦,腦子跟著就亂成一團,他來干什么?他來干什么?他來干什么?莫不是又要請我陪他……我該怎么辦?拒絕還是答應……余江平笑瞇瞇地問:“你還沒買回家的車票吧?”羅雪玲水波不驚,淡然回答:“還沒有?!毙睦镆呀?jīng)明白了八九分,看看,又來叫我陪他買車票了,真是可惡!她正想著該怎么處理他接下來的邀約。 “走,咱倆出去,我有事跟你說?!笨粗嘟搅辆ЬУ难劬Γ_雪玲的心開始不按規(guī)則地跳動起來,跟著余江平走完黑咚咚的過道來到樓梯口,余江平變戲法般從口袋里摸出個信封,兩眼放光地盯著她:“給你個驚喜,快拿出來看看?!绷_雪玲被隔在了三重霧里,一臉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信封,慢慢把手伸進信封,掏出一看,是兩張車票,“你,……” 余江平有點害羞地解釋道:“后天早上的,我們一起回家吧!”羅雪玲盯盯地望著他,萬般滋味攪和在心頭,又沖到眼眶里,卻就是變不成語言。余江平笑著說:“這一個多月來,我忙得都快分身了,我們舍友幫我找了個家教,是個高三的學生,一心想考清華,就要我每周二、四、六和周日都呆在他家給他輔導物理和數(shù)學,剩下的時間我又忙著做作業(yè),復習期末考,簡直轉得像個陀螺,都抽不出時間來找你。這個家教我掙了四百多塊,我用它買了兩張車票,打算再給家里人買點東西,咱倆明天就去逛街,我們有好久沒逛街了。” 羅雪玲的心情反差成了陰陽兩重天,全都調了過來。那一刻,云破日出亮堂堂,那一刻,輕風拂面暖洋洋,那一刻,愛霖潤物細無聲。一股暖暖的,潮潮的東西在她心里沖漾,拍得她只會瞎點頭。 余江平繼續(xù)興奮地提議:“走,我們這就去找央措和朱衛(wèi)東,今晚我做東,請你們吃燒烤,我們四個痛痛快快玩一晚上?!崩鋮s的心被捂暖了,濕漉漉的水汽被熱火烘干了,天下太平,陽光普照,羅雪玲霎時熱淚盈眶。 幸福和快樂像是被不小心弄丟的物件,最終又物歸原主,把羅雪玲的心裝得滿當當?shù)?。她樂呵呵地跟著余江平過大街穿小巷,左手提著余江平為父親買的衣服,右手提著余江平為侄兒侄女買的五色零食。陰冷冷的天空像在鉛色的大棉被里沉睡,街邊掉光了樹葉的梧桐樹頑強地伸展著枝干,像是在迎接新一輪的生命迸發(fā),行色匆匆的趕路人裹得像五顏六色的棕子……像汽車般奔走的羅雪玲卻渾身火熱,想著明天將和余江平并肩坐上開往家鄉(xiāng)的汽車,心里就像掉進去了一扇紅糖,甜得實實在在…… 只是,羅雪玲也會一陣一陣想起花雨傘下的談話,它們像討厭的蚊子嗡嗡干擾著她的快樂,心煩得快壓不住時,她真想直言不諱地向余江平問個清楚??伤芸煊洲D念一想,勿須自尋煩惱了,最重要的根本不是有沒有那么一個女孩子,而是余江平對自己的感情。就像班里不也有個男生天天對自己大獻殷勤,熾熱得都有同學跟著起哄了,可那又怎樣?一場獨角戲罷了。只要余江平心里裝的是自己,別說歷史系的小花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就是學校的十朵金花一同圍攻他,還不一樣敗走麥城。 出發(fā)前,余江平專程來幫羅雪玲收行李、打背包,動作利落干練,活像受過專業(yè)訓練,羅雪玲喜上眉梢,甜在心頭,舍友們更是嘖嘖贊嘆個不停,羅雪玲覺得自己掉到了福窩里??蛙嚴?,百分之九十都是放假回家的學生,認識的占了近一半。他倆出雙入對,并肩落坐,共進三餐,關系在無聲勝有聲昭然若揭。兩天的車程,汽車就像一頭識途的老馬嘶鳴著,時而掙扎在“S”型上坡的山路上,時而輕快小跑滑行在“之”字型的下坡路面,無休無止的轉悠,害得羅雪玲像是被催了眠,抖不了多陣精神就被困頓捆綁得動彈不了,仿佛吃了蒙汗藥沉睡了一陣又一陣。每次被顛醒時,她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總是靠在余江平結實的肩頭上,第一次和一個男孩子如此近距離接觸而產(chǎn)生的緊張感,促使她的心每醒一次就要急跳上一陣,當余江平身上美好如巧克力的體香若隱若現(xiàn)、絲絲縷縷地飄進她的心扉時,甜蜜和羞澀就輪番把她炸成了蕃茄醬,她綿軟無骨地繼續(xù)裝睡,怎么也不愿回到睜開眼睛的現(xiàn)實。就這樣紅燙著臉,亂跳著心,一動不動閉眼享受著、享受著……當客車嚴重顛簸或大幅度傾斜時,她感到余江平會輕微地調整坐姿,她的頭就自然而然地滑到了余江平的胸前,極其舒服地靠在了他結實柔韌的胸肌上,余江平的一只手輕輕地從后面摟住了她的腰。盡管他的舉動輕得像樹葉飄落那樣悄無聲息,羅雪玲的心卻已經(jīng)吹響了歡快的鎖吶,幻想自己正坐在一頂大紅花轎上。她什么也不愿想了,思緒像被引擎聲卷到了車窗外,諦聽著余江平胸腔里演奏著的鏗鏘活力的青春之歌,她希望時間能就此停滯,以定格她打了滿分的愛情…… 回到錦康城,恰巧碰上大雪封山,余江平只能暫住親戚家等著通車。羅雪玲心里別提有多高興,每天匆匆吃完飯就跑去和他約會。羅雪玲領著他走在黃綢帶般鑲嵌在銀裝素裹世界里的蜿蜒泥路上,到城外六七公里遠的納措湖去看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黑頸鶴。此舉不僅溫馨浪漫,且絕對的安全隱秘。羅雪玲在讀高二時,看過一篇關于黑頸鶴這種充滿靈性的鳥兒的介紹,從此就再也放不下,她邊走邊饒有興趣地對余江平解釋道,黑頸鶴每年不超過農(nóng)歷的九月初九就會從遙遠的青海湖畔飛到錦康來過冬,然后一定在次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之前飛走。相傳,黑頸鶴經(jīng)常到藏民的青稞地中尋覓青稞籽,待到青稞長出后又大吃青稞苗,青稞成熟時則大吞青稞粒,藏民對黑頸鶴破壞莊稼的行為又氣又無奈,最后用下扣子的辦法捉到了黑頸鶴,藏民與黑頸鶴從此達成協(xié)議結拜為兄弟,他們相約,黑頸鶴永遠不再破壞莊稼,發(fā)誓不再以青稞為食,藏民則發(fā)誓永不捕殺黑頸鶴,并將自己頭上的三根頭發(fā)給了黑頸鶴要它裝點在頭頂以證明與人類的親情關系。直到如今,藏民與黑頸鶴都相處融洽。逢年深秋,藏民都翹首以待它們飛回來,為茫茫雪原帶來靈氣,給寒冷的高原帶來生機…… 余江平頓然興趣大增,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厚及小腿的雪被里。羅雪玲的高度數(shù)眼鏡顯神通了,老遠就驚呼起來:“你看,你看,黑頸鶴,就在草原中間,成群結隊的還真不少,只可惜它們歇腳得有點遠不可及,不知我們能不能走到它們跟前?!庇嘟矫碱^舒展:“唉呀,我還是第一次見仙鶴呀,真是太神奇了。(張月楨) 和世界上所有戀愛中的女孩一樣,羅雪玲也問余江平,“為什么喜歡我?”余江平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特別喜歡跟你在,又愉快,又踏實,又安心?!?/p> 羅雪玲對這個及格分顯然不滿意,故意攪混水,“你別真把我當姐姐了,我就大你一歲哦,就又踏實了又安心了的,把我說得老氣橫秋?!庇嘟匠蛩谎郏澳銊e想當然,我才沒想過要你當我姐,我家里已經(jīng)有三個姐,夠多的了,我還要那么多姐干嘛?” 羅雪玲小心試探:“按理說你們男孩子都喜歡找比自己小的女孩,領著一個小鳥依人、柔弱無骨的小女朋友,男子漢的威嚴感都會倍增,不是嗎?”余江平說:“那是別人,我可不喜歡伺候城里的嬌小姐,我們農(nóng)村還興說,大女一,黃金過屋脊?!?/p> 羅雪玲像是抓了把柄,故意慢條斯理地說:“這么說,你是伺候過城里的嬌小姐了?感到吃不消,才想起了我這大姐大?保不準將來還能黃金過屋脊……” 余江平的臉頓時像被千萬縷雪光猛刺,先是密密的紅點,然后紅點連成一片,一直漫游到他的耳根,他賭氣道:“我不管你怎么說,反正我只喜歡你,長這么大,我也只喜歡過你?!绷_雪玲心一軟,眼一熱:“你也是我的初戀?!?/p> 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頭上藍天擁抱著白云,腳下,積雪擁抱著大地,在這瓊樓玉宇的世界里,愛情擁抱了他們。 四天后,雪化路通,羅雪玲到車站送別余江平,她們依依惜別,并商議決定,暫不把戀情告訴家里人,萬一惹得父母不高興,那就太劃不來了,假期里不通信,開學也各走各的。送別了余江平,羅雪玲突然有種幻覺,身體像是被掏空了一樣輕,腳踏的仿佛不再是大地,眼睛看到的也不再是原來的世界,潛意識在告訴她,這一輩子,她是再也走不出這段感情了。 一放假,央措就在朱衛(wèi)東再三的強烈要求下坐上了開往他老家峽珠的客車。面對這個對她好得不能再好的男孩,她再也找不出任何拒絕的理由,只有偷偷跟他走了。長到二十歲,這是她第一次背著父母獨自跑到一個男孩家過夜,她的心情復雜極了,緊張、擔心、幸福、快樂…… 這一切卻很快被鋪天蓋地的暈車取代了。左傾右斜的盤山公路讓央措暈得天昏地暗,吐得一塌糊涂,沒折騰多久就變成了煮過的餌絲,癱軟成一堆。朱衛(wèi)東幫她拍背幫她搓揉手臂,一遍又一遍對她說:“再堅持幾個小時就到了,你再忍忍……”他那頻頻看表的凝重表情像是要天塌地陷了似的。 夕陽退卻,大地泛紅時,央措總算頭重腳輕地跨進了朱衛(wèi)東袖珍小巧得像用兩個火柴盒搭成的小樓房里。一對極醒目的老妻少夫已笑逐顏開地站到了他倆面前。早聽朱衛(wèi)東講過,他媽媽比他爸爸大十歲的事,可眼前這個年過七旬,臉已被橫七豎八七長八短的皺紋切割得沒了形狀的小腳老人,還是讓央措震驚不已,再看他身旁精神抖擻滿面紅光的老伴爹,家鄉(xiāng)那句“三班一起老”的口頭禪瞬間在央措的世界里土崩瓦解。一個女孩怎能找一個比自己小的男孩做丈夫呢?這豈不是在冒險! 朱衛(wèi)東拒絕了央措洗碗的要求,自己非常老把式地干起來。他一邊利索地洗碗收拾廚房,一邊樂呵呵地對央措說:“這房子樓上樓下共有四間,樓上的兩間就是將來我倆的新房,樓下是父母住,等將來,我倆就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薄芭叮 毖氪敫筛傻貞椭?,她實在不想觸及這個太過遙遠的話題,而且很煩。她的思緒已經(jīng)飄忽游蕩在錦康,要是爸媽知道自己現(xiàn)在正呆在一個遙遠的男孩子家里,會不會打斷自己的腿?朱衛(wèi)東滿腔激情地往下說:“今晚,你就睡在樓上,我就睡在你隔壁,你千萬別擔心,別害怕,夜里有什么事,盡管叫我就是?!薄班拧毖氪霊?/p> 三天短暫得如同三秒,眨眼便到了央措必須離開的日子。盡管朱衛(wèi)東一家一再挽留她過完春節(jié)再走,可央措不敢,如果她再不回錦康,家里可就要炸開鍋了。 二十天的假期,央措的心情沒有一天是平靜的。每天從睜開眼睛直到睡著,腦海里都在回憶著絕對隱私,心里有時慌亂,有時甜蜜,既緊張害怕,又平靜坦然。她不敢深想自己的大膽行為是對還是錯,更不敢把自己放在道德、傳統(tǒng)的法庭上嚴肅審問。自己該如何回報朱衛(wèi)東的這份深情厚意呢?婚姻畢竟太遠,央措沒有勇氣,也不敢承諾。金錢或物質,那是連她自己也不知該把手往哪里抻,才能夠得著的。唯有將自己的女兒身獻上,即便勞燕分飛,也互不相欠了。 上官智是唯一一個讓央措愿意把愛情和婚姻捆綁在一起來經(jīng)營的男人,她愛上了他,期待著能把自己最純潔的身心交給他,更向往著上官智能給她一個充滿濃情蜜意的家。有愛又有家,那才是兩廂廝守的完美境界,亦才是央措心目中最理想的婚姻!可殘酷的現(xiàn)實撕毀了她的信仰,粉碎了她的夢想,瓦解了她的追求……盡管在形式上,她已經(jīng)堅決果斷地把上官智驅逐出境,可是,上官智定格在他精神世界里的東西,卻像一塊碑立在了她的心頭,他是無人能及的,就連朱衛(wèi)東也不能??勺约河植荒茏菜涝诒狭耸?,那就只有改變思維,改變行為。對自己的未來做個大膽盤算: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最最愛自己的男人,把漫長的婚煙獻給最終成為自己丈夫的人。如果自己將來有幸嫁了位好丈夫,就死心塌地相夫教子。萬一自己倒了大霉嫁人不淑,也無需覺得虧空賠盡,一個不完整的自己換來一樁慘敗的婚姻,就算是報應吧!所幸自己還有一份回憶。 央措這套源于上官智的催化而變質的情愛理論,使她和多年的知心好友羅雪玲發(fā)生了第一次嚴重分歧。羅雪玲說:我絕不茍同你的理論,于我來說,一旦愛上,那就是飛蛾撲火,縱是燒成灰燼,也心甘情愿。但凡有半點的不情愿,不接受,我就絕不會開始一段戀情。在我看來,戀愛是享受、是唯美,容不得一絲一毫虛假,豈能戴個假面具粉墨登場!如果上官智的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我也會選擇放手,但我從此將不會再愛,也不能再愛,我會像張愛玲那樣選擇枯萎和調謝。我的愛,一定要貨真價實轟轟烈烈。不冷不熱,半推半就的態(tài)度只能拿來吃剩飯!天下會有好吃的殘羹冷炙嗎?我可不學你,把愛情當成下彈子跳棋,隨隨便便即可找個替補,然后弄得全天下人都不開心?!?/p> 羅雪玲還數(shù)次提醒央措:“你想好了真跟朱衛(wèi)東嗎?這可是一個女孩子的戀愛問題,不是小事,錯一步就意味著步步錯了?!彼踔吝€逼問過央措,“老實說,你到底愛不愛朱衛(wèi)東?還是空虛了找個人打發(fā)時間,孤獨了找他填補寂寞而已?我告訴你,你這樣做是害人終害己!” 與上江城開會的姐姐一同跨進學校宿舍,不料朱衛(wèi)東已在里面恭候多時。姐姐對朱衛(wèi)東的冷淡反應完全在央措的意料之中,她還厭惡地說:“別再讓我見到他!”一句話砸得央措直打冷噤,再也不敢進言。 才踏進宿舍,舍友就告訴羅雪玲,余江平昨天今天都來找過她。羅雪玲疲憊的心剎那間飛了起來,霞光萬丈地飆到余江平的宿舍。二十多個日日夜夜、牽腸掛肚的思念霎時變成兩條情意綿綿的愛河,朝著對方的心湖狂奔,余江平被激流沖到羅雪玲面前,緊握住羅雪玲的手,兩張燦若桃花的容顏在愛河的滋潤下朝死地怒放……朝思暮盼的相聚,把兩人都變得木訥訥笨乎乎的,坐在花園的老地方,卻良久找不到話說,只會不停地望對方,紅著臉傻傻地笑,甜甜地開心…… 月朗星稀下,可笑的戀人重逢綜合癥才全部消退,就像高燒終于退了一般。兩人席地坐在樹影綽綽的草地上,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春花的淡淡香味,遠遠近近的建筑物在月色的照映中神秘幽靜、莊嚴肅穆得像宮殿,雞腸子般鑲嵌在花園里的小道上,有對對情侶偎依走過……羅雪玲把頭枕在余江平的肩頭,細細碎碎地給他講分別的日子,她說:“送走了你,我心里空落落的,連神思都覺得恍惚不清,我媽讓我去買瓶醋,我卻暈暈乎乎買了瓶醬油回來,我媽沒罵我,反倒很擔心地跟我爸說,女兒這次回來也不知是怎么了,整天五心不做主的樣子,是不是考試沒考好?!?/p> 余江平摟住她,“我也一樣,以前假期回家,我總有做不完的事,可這一次,我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就盼著能早一天見到你,連三十晚上的年夜飯,我都沒胃口。”羅雪玲搶著說:“我也是,年三十那天,我望著圍桌而坐的爸爸、媽媽、妹妹、弟弟,個個臉上洋溢著團圓的喜慶年味,不知怎么的,我心中竟感到失落,我在想,如果明年咱倆就可在一起吃年夜飯該多好啊?!庇嘟絼忧榈卣f:“越是身處熱鬧的場景,我就越想你,我決定了,明年就帶著你回家過年。”羅雪玲悠悠地嘆氣:“我也想?yún)?,可我哪里敢?還是等我畢業(yè)了再說吧!”余江平吃驚了:“為什么呢?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绷_雪玲重重地嘆息:“你不知道,在我父母眼里,我還是個小孩,一個又小又傻,根本無法和戀愛、談男朋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小孩,你不了解我家的情況。”余江平聽得稀里糊涂,羅雪玲又興奮地告訴他:“有天天氣極陰冷,我哪也不想去,就窩在家里烤火,感覺特別想你,就撕下一張信箋紙反反復復寫劃你的名字,妹妹突然撞進門來,我還來不及將信紙藏起,她已經(jīng)奪過信箋念起來,‘余江平,余江平’然后意味深長地盯著我,黑貓警長般地逼問,誰是余江平?我靈機一動,你猜猜,我是怎么擺平的?” 余江平?jīng)]猜,而是更緊張地追問:“你是怎么跟你妹妹說的?”羅雪玲哈哈大笑:“我就無限憧憬地對我妹妹說,余江平呀,他是我最新看的一本小說里的男主角,那帥啊,那有情有義啊,那魅力啊,那迷人啊,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上海灘的許文強,所以讓我念念不忘,在學校里我就已經(jīng)為他茶飯不思了,只可惜,人家在遙遠的臺灣,我就只有寫寫他名字的命了。妹妹被我聲情并茂的演說信服得連連點頭‘哦,原來是這樣吶,姐,可不可以也讓我看看這部小說呢?’我就裝腔作勢地說,你還小,今年才上高一,等你考上大學再說。就這樣,蒙混過關了?!?/p> 余江平被逗得樂翻天,笑得停不下來,突然聽羅雪玲說:“你這個學期還去做家教嗎?”快樂剎住了,余江平口氣沉重地說:“是呀,還是那個高三的男孩子,這個周六我就要去了,家教時間和上個學期一樣,所以,這個學期我也會很忙,不過,我會盡量抽時間來找你的?!?/p> 羅雪玲不說話了,余江平有點緊張:你,你不會因為我陪你的時間太少而生氣吧?”“不…會…了…”羅雪玲故意拖著腔調地回答,花雨傘下傳來的話像個飄流瓶,朝她一簸一晃地過來了,她說:“但是,我有個要求,你必須答應我?!薄笆裁匆螅恐灰挥绊懳胰ギ敿医?,別說一個,十個都沒問題,你知道的,我家里供我上學不容易,所以我得想方設法為家里減輕負擔,要不是我們課下作業(yè)太多,我還真想找兩份家教,那我家里就真的不用再給我寄錢了。”羅雪玲的心顫抖了,這么懂事善良的男孩,我定要加倍對他好。她柔聲哀求:“我希望你沒課的下午就到圖書館,我們一同在里面看書,然后一道吃晚飯,吃完飯你就去忙你的,因為我想多跟你呆會兒,行嗎?”“對呀,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好主意呢?你真是說到我心坎里了,就這么定了。”余江平頓了頓,補充說:“這樣的話,我倆得抄份課程表交換備著,要不然到時我等你成了魚干,還不見你怎么辦?”羅雪玲手一拍,“那就太好了,我就把你這條靚魚油煎了吃到肚里,你就永遠和我在一起了?!?/p> 央措和姐姐獨處時,姐姐永遠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你倒是趁這幾個月抓緊努把力,繼續(xù)讀本科是最理想的,本科生留在江城比一個??粕菀椎枚??!庇终f:“別再那么死心爛肝的了,總得想辦法留在江 城才是緊要事吶,回去干什么?那種一年有半年是冬天的小地方,你還沒呆夠喀?”…… 央措不敢說自己早在第一學期的考試中就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升本科的資格,更不敢提那個氟里昂式的男人上官智。見姐姐心情爽朗時,央措會小心翼翼地提到朱衛(wèi)東,姐姐立馬就表演了川劇中的變臉,央措的話自然被卡了回去。央措怎么不清楚姐姐的心思?可恨自己美如鮮花的妹妹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插在了牛糞上。退一萬步說,如果朱衛(wèi)東是江城人,將來能把妹妹留在江城也就算了。想當年上官智就因為和央措多聊了兩次天,一向對他贊不絕口的姐姐就戴上有色眼鏡審視他,好像自己的白天鵝妹妹,不管嫁誰都是屈尊了似的??山憬隳睦镏溃恳粋€孩子的尊貴和高高在上,僅僅在愛他的親人的眼里才成立,要不怎會有自古紅顏多薄命的說法!送姐姐到車站那天,姐姐居然當著朱衛(wèi)東的面冷硬地說:“你最好還是繼續(xù)升本科,實在升不上,那就想想辦法留在江城工作,別整天沒心沒肺地瞎忙。”姐姐拒不接納朱衛(wèi)東的事實像一只黃鼠狼,把央措和朱衛(wèi)東的愛情變成了肥美的雞,撕扯得血淋淋的?;氐綄W校,朱衛(wèi)東遞給央措一本信箋,說:“給你的,打開看看吧?!?(張月楨) 央措懶懶地翻開一頁,是朱衛(wèi)東在假期里給自己的一封信,她隨便掃了兩眼就合上了。 朱衛(wèi)東說:“你再接著往下看嘛?!毖氪氤蛩谎?,再次翻開信箋,呀!全是朱衛(wèi)東在假期里給她寫的信,每天一封,足足寫了一本?!鞍??你……我……”靈光開始在央措的腦子里乍現(xiàn),就像無數(shù)條閃電劃過黑暗天際。 她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朱衛(wèi)東,這個已經(jīng)和她發(fā)生過人間最原始最私密關系的好男孩,為什么要錯過?為什么不去珍惜?她又開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勸朱衛(wèi)東升本科,“我姐對你的態(tài)度你也親身領教了,說白了這也是我父母的態(tài)度,他們希望我能繼續(xù)讀本科,更希望我將來能留在江城,所以你要我畢業(yè)后就跟你走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我知道你真心實意地愛著我,我又何嘗不想和你相守一輩子!為了我倆的明天,你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升本科,兩年后爭取留在江城,我升本科早已沒戲,不過我已經(jīng)想好了,你升上了本科后,我就在江城找份工作先干著,那樣我們就可以繼續(xù)在一起,再也不用為分離而心碎為相思而斷腸。等你工作幾年后,我們就結婚,你說多好?如果你還是拒不接受我的建議,我只有對你說,把我們的愛情撕成碎片的不是我的家人,更不是我,而是你!” 朱衛(wèi)東從此投入到專升本的攻堅戰(zhàn)中。都怪這該死的戀愛,使他在上次期末考時有兩科沒上八十分,總成績一下就排到了第四名,而升本科的名額卻只有兩名。央措雖然喪氣至極,卻還是不停地鼓勵朱衛(wèi)東:“介于你現(xiàn)在的情況,這次期末考你一定要爭取科科上九十分,你雖有兩科成績不能達標,但你是系學生會的成員,班干部,這可是別人沒有的優(yōu)勢,到時你再找系領導單獨說說,我想希望還是大的?!?/p> 時間因為朱衛(wèi)東的苦讀而繃了起來。只有到周日,她倆才到街上小逛半天,朱衛(wèi)東熱烈地提議:“央措,我倆每月都去書店買一本名著,這樣慢慢收藏,總有一天會把所有的名著都買齊,等將來我們結婚了,我倆每晚就靠在床頭把它們一本本讀完,你說好不好?”央措滿足地凝望著他,幸福得恨不能明天就是那個好日子。 然而,事情并未朝著她倆設計的方向發(fā)展,準確地說,人,又怎能敵得過命! 四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央措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壁廚里的公文包及存放在里面的四百元現(xiàn)金和六十多元菜票一并不翼而飛了。當她腳癱手軟地靠在墻上向室友宣布了這個消息后,宿舍里一陣騷動,經(jīng)過在場同學的回憶推理,央措丟包的這個時段宿舍里都有人,因此大家一致建議她明早就去找班主任。 至少跑了五趟才終于見到班主任,她并不同情她的遭遇,也沒有半點要為她解決問題的意思,冷淡地對央措說:“發(fā)生這樣的事,我也沒辦法,只有你自己到保衛(wèi)科去報案了?!?/p> 落了個透心涼的央措只有擦著大滴大滴的淚珠去到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的人仔細聆聽了她的敘述后,當場就說:“這個賊就出在本宿舍,并且她作案的時間極有可能是在夜里,你安心去上課,我們一定會盡快破案?!?/p> 三天過去了,央措?yún)s沒見保衛(wèi)科的人到班里或是宿舍來調查過情況。她正壓抑得不行,班主任突然召集開班會。然而,她兩個多小時的發(fā)言根本沒有提及央措丟錢一事,只是反復強調什么安全問題,提醒同學要保管好自己的物品,臨近畢業(yè),千萬別生出什么事來,否則對學校對個人都沒好處……央措心里升起的一線希望被徹底澆滅。兩天后的周六下午,系里召開了關于安全管理的大會,同樣的,三個多小時的會議下來,卻沒有哪個老師提到央措在宿舍被盜錢的事,央措難過得差點崩潰。丟錢的第二個周,系辦公室的老師總算找央措談話了,她帶著滿腹的委屈跨進辦公室,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又發(fā)生了,老師不僅絲毫沒有提及要如何幫她解決這件事,反而一再從側面提醒她,丟錢事件的造成一方面是她自己的過失,所以勸誡她不要把事態(tài)鬧大,以免造成不良影響。無處伸冤又無理可講的央措終于被逼得揭竿而起,她反問:“老師,我是拿到一份高等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來上學的,而不是一張通知我到賊窩里度日的通知單,早知大學也不過如此,我的確應該加強自我保護和防范意識,是不是這樣?”老師鏡片后面放出的兩道寒光直視央措,他慢吞吞地說:“央措同學,我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只是誰又能證明你包里真的就放了你所說的那些錢物呢?” 央措仿佛聽到自己胸腔里一聲爆響,全身的血液“嘩”一下全涌到頭頂,冤枉別人的可笑罪名瞬間讓央措失去了理智,她瞪著血紅的雙眼仇視著眼前的老師,憤怒得聲音都變了調:“你們,你們居然懷疑我在說謊,原來,原來你們是這么想的,難怪這些天來你們不但不為我作主,還……還……”央措絕望地哽咽著,一把拉開門沖出了辦公室。 央措遭遇了不幸不說,還得承受接二連三不公平的打擊,這讓朱衛(wèi)東實在看不下去了。就他的個性來講,這件事不論發(fā)生在誰身上,他都會伸出正義的援手,可倒霉的是,這事偏偏發(fā)生在她的女朋友身上,他的責任感和正義感反倒成了他升本科無法逾越的障礙。他先是憤世嫉俗地在班里宣嚷:“學生遇到了困難,竟然沒有人出面解決,更沒有人幫助一把,反而把受害者往絕路上逼,這叫什么事……” 他的言論很快得到同學的回應,班干部們立即召開了會議,最終決定由班里為央措捐款。央措泣不成聲謝絕了同學的好意,她心里清楚,這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朱衛(wèi)東又義憤填膺地找到系學生會反映這件事,要求學生會出面給予解決,結果被那個學生會主席奚落了一通,事沒辦成,還惹了一身臊。他不死心,再以團支書的身份找到系團委,要求團委領導能重視此事,給予受害同學一個妥善的答復,團委書記卻這樣對他說:“朱衛(wèi)東啊,我看你是戀愛談昏頭了,居然來團委提這樣幼稚的要求,系里是使勁壓,你老兄倒好,你呀你!系里一直很看好你,覺得你有很好的組織和領導才能,學習成績又名列前茅,我們都在為你考慮繼續(xù)升本科的事,可你居然為了這點事到處鬧,班里鬧,學生會鬧,現(xiàn)在居然鬧到系團委里來了,你讓我說你什么好?”朱衛(wèi)東被狠狠地倒打了一耙,噎得半天喘不上氣來。 事情一天不解決,央措在宿舍里的尷尬就加深一成,到后來,她和其她六個女生的關系竟演變到空前緊張。她一到宿舍,宿舍里就陰云壓頂,就像她看所有人都怪怪的一樣,所有人也都用那種怪怪的眼神看她。她總是想找一個突破口跟她們交談,希望靠自己就把偷包的賊挖出來,而宿舍里的人似乎都覺得自己是懷疑對象,沒有一個人愿意同她推心置腹。時間一長,她們六人干脆結成聯(lián)盟,孤立了她。有兩天,央措下床的和青接連買了兩套裙子,兩套衣服,在宿舍里快樂地比試著,央措不過隨口問了她一句,“你一下子買這么多衣服,得花多少錢吶?”和青說:“都是從批發(fā)市場里批來的,所以花不了多少錢?!笨墒窍艉?,和青竟然嗡嗡地哭起來,大伙著急地問:“和青,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還是哪里不舒服?”央措也趴在床檐上問:“和青,你怎么了,要不要陪你去校醫(yī)室?”誰知和青厲聲喊叫起來:“央措,你剛才問我買衣服花了多少錢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認為你的錢是我偷的話,你就直說,不必這么拐彎抹角審查我?”央措急了,跳下床就解釋,“我沒有這意思,我真的沒有這個意思,真的沒有?!边@時,央措分明嗅到了彌漫在宿舍里的另一種空氣,那就是,所有人都在長長地舒氣,感謝和青把壓在她們心頭很多天的話痛快地渲瀉了出來。 央措這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室友那邊如履薄冰,她們之間的關系最后緊張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央措不在宿舍,她們有說在有笑,央措一進門,熱鬧的氣氛立刻就凝結住,就像一壺沸騰的開水突然遭遇了一盆冷水。 一天下晚自習后,室友許玉英興高采烈地從床下抱出一個大西瓜,炫耀地說:“這可是從我老家?guī)淼墓希o你們嘗嘗,我父母種的?!彼聝上虑虚_瓜就開始分發(fā),直到她分完了瓜,也沒望央措一眼,更別提請她嘗一塊??粗齻儦g聲笑語地分享著,央措的心變成了她們手里的西瓜瓤子,在成千上萬只螞蟻的啃食下,滴淌著痛苦的汁血。她顫抖著雙手放下蚊帳,情緒在躲閃不及的蹂躪中撕心裂肺地吶喊,她們?yōu)槭裁匆@樣對我?為什么?到底誰才是受害者?這個世界還有公理和道義可講嗎?老天……第二天一早,央措擼起蚊帳,卷起被子,放學后就直接投奔羅雪玲去了。 羅雪玲聽完她的哭訴,憤慨地說:“從現(xiàn)在起,你再也不用踏進宿舍一步!你們學校對你的遭遇冷漠地不予處理不說,還打壓你,這才讓偷你錢的賊躲在暗地里興風作浪,故意將你孤立,最終趕走你,因為只要你在宿舍一天,她心里就不得一天安寧,她害怕自己最終會露出馬腳,才使盡花招逼走你。你一走,她就解脫了,反正學校是不會為你伸冤的,她盡可胡作非為?!?/p> 央措淚水漣漣:“雪玲,我怎么那么慘呀?”羅雪玲輕松地安慰道:“不慘,不慘,你一點都不慘,不是還可以來我這里嗎?你就乖乖和我住下吧,想住到哪天,就住到哪天,正眼都不用瞧你宿舍的那幫人?!?/p> 丟錢事件的發(fā)生,真是應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古語。它不僅重創(chuàng)了央措的精神世界,也把她描繪好的錦繡前程一并葬送。朱衛(wèi)東從此打消了升本科的念頭,本來自身條件就不過硬,加之系領導已經(jīng)把狠話撂在了那里,只怕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眼看著被災難擊中的央措天天以淚洗面,萎靡不振,他哪里還有心思獨自去啃書本?再說了,學校對他還能產(chǎn)生什么誘惑呢? 盛怒難平的朱衛(wèi)東,更加對央措百依百順,體貼入微,與此同時,他三番五次打電話回去,讓家里人趕緊幫自己和央措聯(lián)系好單位。他常常無比憂郁地看著央措,萬般疼惜地對她說:“我大哥幫我倆聯(lián)系單位的事進展得很順利,過幾天就會有結果的。一畢業(yè),我們就回家,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那一刻,央措的心像是被剁了。老天,她怎么可能兩手一甩就跟著他回家呀!光是姐姐那犀利冷漠的眼神,就已經(jīng)挑斷了她的腳手筋,更何況還有掌握著她生殺大權的父母親。 上官智居然敲開了羅雪玲的宿舍門,看著更加紅潤儒雅、派頭十足的他,愛和恨在央措心中同生同長,盤結著往上猛掙,最終打了個平手。 三心二意地跟著上官智來到人民公園時,天已黑盡,滿園只見喁喁低語的情侶和圍繞在暈暗路燈下亂飛亂撞的小蟲子。湖邊的條椅上,上官智似乎故意和央措貼得很近地坐下,央措感覺到他的體溫透過薄襯衣,再穿過央措的單衣傳到了她的手臂上,兩股體溫交融的瞬間,竟使央措心頭那死去很久的感覺神奇復活,心“咯嘣”一聲彈奏起山崩地裂的樂曲。 央措渴望時光能就此停住,她希望心曲永遠不要停止下來……聽見上官智輕聲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好嗎?”哦!還是那樣溫柔的語調,還是那樣標準的普通話,央措被撥起的心弦更加張狂地舞動起來。 上官智說:“你為什么一聽到我有女朋友,就堅決地走了,從此不再理我了呢?” 心曲嘎然停止演奏,舊傷口被一錐子戳開,痛得央措不由自主地直朝椅子邊上移,眼前隨即出現(xiàn)了被上官智宣判死刑的那個星期四下午……一陣心有余悸的顫抖過后,央措說:“這是我做人的原則,不當可惡的第三者,不奪人所愛!不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她人的痛苦之上?!薄霸瓉硎沁@樣。”上官智像是猜透了什么似的輕聲喃喃道,他突然話峰一轉:“那么,如果我要求你給我時間,給我一定的時間去處理,你會同意嗎?”“不同意?!毖氪霐蒯斀罔F地說。“我為什么要給你時間?這不等于讓我給你一把兇器,叫你去殘忍地傷害一個和你相戀了八九年的女孩?這怎么可能?” 上官智說:“那么你的意思是……”央措搶過話頭:“我倆今生注定無緣?!贝嗌脑捯魟偮?,就像吞了刀般的痛疼卻從她心底翻攪上來。上官智說:“可是我舍不得你?!毖氪胗X得自己的耳朵尤如被蚊妖叮了一口,熱血一下子就濺到她的臉上。她裝作什么也沒聽到地說:“我們走吧,我快成蚊子的戰(zhàn)利品了?!鄙瞎僦菂s一把將她抱在懷中,喘著粗氣說:“我今晚不走了,你要陪著我,你一定要陪我……” 他的突然襲擊讓央措驚恐了那么一小陣,可她很快就平靜下來。她裝作很驚訝地問:“陪你,在這里?”“在這里,就在這里,有什么不行?反正你要陪著我……”上官智顫抖的聲音一再胡說,在她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熱烈地擁抱了她、親吻了她,以及之后對她說過的從不曾兌現(xiàn)過的話。反感和憤恨控制了央措,她一把推開上官智,厲聲喝道:“行了,你住手,我要回宿舍,羅雪玲會著急的?!?/p> 一腳踏進宿舍,羅雪玲就嗔怪她了:“??!你可回來了,你總算是回來了,朱衛(wèi)東剛剛從這里出去,你沒有遇到他?” 央措臉上一陣火燒,說:“沒,沒有??!這么晚了,他來干什么?”羅雪玲拖腔拿調地說:“他給你送來半個西瓜……” 央措順著羅雪玲挑起的下巴望過去,只見一大半西瓜擺在那里,紅瓤黑籽,水當當?shù)?,很誘人…… (張月楨) 上官智似乎一下子關注起央措畢業(yè)后的去向問題,接連三個星期找到央措問這問那,卻從不提要幫她想點辦法找找工作一類的話。央措表面裝得不冷不熱不咸不淡,心里卻千遍萬遍地咒罵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一年前的今天,我卸下了一個女孩所有的矜持、驕傲和自尊,低三下四地把自己親手供奉給你,希望由你來主宰我的未來,我的幸福,我的人生,可你不但看不上,還那般慘絕人寰地把我的一腔情愛磨成了灰,一顆紅心剁成了餅,一腔熱血風干成了粉……卻連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甚至于連一聲出于仁義的問候和安慰也沒有,等到今天,你又來做甚?你不是在幻想著我靠自己的本事留在江城吧?只可惜我創(chuàng)造奇跡的潛能也被你親手毀了! 央措自小就有金嗓子的美稱,兒童節(jié)登臺獨唱年年掌聲雷動,初中到大學參加歌手大獎賽成績驕人,就連江城一些單位舉辦的歌手大賽中,她的表現(xiàn)也絕不遜色。在那個酒店賓館歌舞演出盛極一時的年代,只要有人能真心實意拉她一把,別說是奇跡,難說放衛(wèi)星的事都會發(fā)生在她的身上??墒巧瞎僦?,別說是拉她,就連出于友人的普通幫助都不肯施舍,就算到了現(xiàn)在,他不也一樣怕承擔,怕責任。央措在心里鄙視道:“你其實比我渺小一百倍。不過,我真得感謝你讓我想通了一個道理,愛情吃了敗仗絕不是我本身的原因。套用簡愛的一句話:如果上帝賦予我在江城工作和生活的機會,你難道會真的不選擇我嗎?” 上官智的再三出現(xiàn),使央措產(chǎn)生了一系列追根溯源的連鎖反應,一種溫暖但尖銳的情感讓她想到了劉振生。是??!如果沒有上官智橫插進來的比馬拉多納還威猛的一腳,那么她和劉振生的感情絕不會完蛋得那么徹底,那么沒有余地。真是人作孽,不好活??!劉振生也在今年畢業(yè),真不知他現(xiàn)在怎樣了? 一個周末,央措在朱衛(wèi)東的護送下花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來到財貿(mào)學校。被毒日頭曬得口干舌燥又大汗淋漓的她,突然對劉振生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歉意。央措的來訪,驚得劉振生眼珠放光手腳無措,他興味盎然地帶著央措?yún)⒂^學校,又帶著她去食堂打飯。只可惜依舊寡言少語的劉振生還是把相處的尷尬推到了極致。 飯后,他送央措去坐公交車。兩人拉著細長得夸張的影子走在水草瘋長的河邊,這是央措在江城看見過的唯一河流,它和家鄉(xiāng)橫七豎八清澈澄明的大小河流天差地別,央措覺得自己的心就像眼前渾濁又狼藉的河……兩人就這么沉默著,央措的思緒不由自主地游蕩在曾經(jīng)和劉振生同共擁有的日子。驀然發(fā)現(xiàn),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隱退,天空泛起灰白的光,四周的田野和房屋已經(jīng)籠罩在黃昏前的灰色中,那種被撕破的凄涼,在央措的心里昏天地暗地彌漫開來。這太陽是從哪個位置落下的呢?這是她到江城兩年來都沒搞清楚的問題,太陽升起的東方和落下的西方到底在哪個位置。江城真是太龐大了,大得讓人迷失,讓人心煩意亂。 三天后,央措收到劉振生的來信,他在信中要央措務必在這個周末去他宿舍一趟,他有一大包同學送的上好茶葉交與央措。央措如約趕到,劉振生卻不在,他唯一的室友熱情地端茶倒水招呼央措坐下,并解釋說劉振生打開水去了。央措一眼看見面前的書桌上斜丟著一本小筆記本,順手翻開就看,才一眼,幾個蠶豆般大的“央措,我愛你!”像火苗從她肌膚上舔過,她抖手抖腳地接著往下翻,“央措,你怎么能有男朋友呢?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嗎?”飛快地往下翻,“央措,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你知道我天天想你的滋味嗎?”“央措,你真?zhèn)噶宋业男?,你要我怎么辦?”“央措,回到我身邊好嗎?”被煙熏火燎得喘不過氣的央措還沒翻到最后一頁,劉振生提著水壺進來了,她趕緊把筆記本丟回到桌子上,四目卻還是來不及避開,電光火石之間,劉振生漲得通紅的臉窘迫又難堪,央措驚恐萬狀不知所云。劉振生默默地在她身邊坐下,兩人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呆坐著、呆坐著……央措心頭的困惑始終像香火繁盛的寺廟,老是盤旋著一團煙,無法廓清。她一直在想,這是劉振生故意放在桌子上讓她看到,還是不小心被她看到的?他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傳達心底的信息,還是自己痛苦難奈的發(fā)泄?他到底想怎樣?到底要怎樣?……劉振生開口了:“你,你剛才都看到我寫的話了吧?”央措把頭扭朝一邊,劉振生紅著臉繼續(xù)說:“其實,那些都是我想對你說的話,我這人……”央措打斷他:“你別說了,有些事,過去了就真的過去了,誰也沒有回天之力,除非時光倒流?!眲⒄裆椭^倔強地說:“我不這么認為,我會一直找你,除非你結婚,或者我再也見不到你?!毖氪肟嘈χf:“可你知道嗎?我們之間已經(jīng)永遠沒有明天了,永遠!” 酷熱的盛夏把央措對朱衛(wèi)東的情感也燒沸騰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此話還真不是胡說,看著朱衛(wèi)東裹在雙眼皮下的晶亮瞳孔和被他打理得干凈清爽、跳動著健康光澤的黑發(fā),央措覺得自己的心飄得比白云還高。她特意坐到了朱衛(wèi)東的后面,每天看著他干凈整潔得把夏天悶熱空氣都抖成涼風的白襯衫,呼吸著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飽含陽光馨香的味道,央措像喝下了濃咖啡,在他的背影里溫暖激情地迷失。世界真的不是永恒不變的,包括一直唯我獨尊的央措,她常常狠狠地對自己說:不能留在江城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云南那么大,人口那么多,能生活在江城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難道其他地方的人就不活了?更何況再怎么說,朱衛(wèi)東也是來自州府所在地的人,到時候分工也只會回原地,雖然那里地理條件不理想,山高谷深的夾皮溝,房子建得搭積木般一所摞一所的,可那又如何?你央措作為一個人,就是將來成了一個家,又能占據(jù)多大一點地盤?你管它地有無三尺平?更主要的是,那里的氣候不知要比錦康好千倍萬倍!央措決定了,畢業(yè)了就跟朱衛(wèi)東走,不管未來如何,不管明天怎樣。 姐姐來信了,她在信里正式轉達了父母的意見:要央措畢業(yè)后就乖乖回家,如果膽敢擅自作主跟著別人跑了,全家人就當沒有過這個女兒,從此不會相認……朱衛(wèi)東捏著這封剪斷了他希望翅膀的信,痛苦無助地蹲成了校園里的水泥獨凳。而天生就充斥在央措血管里的反抗和叛逆卻在一剎那迅速壯大起來,她握著拳頭狂叫:“我就是不回去,我看你們吃了我不成,好!既然你們不準我跟別人去,那我就留在江城,就是靠討飯謀生,我也不回來見你們?!?/p> 央措開始馬不停蹄滿街亂躥地找工作,天天感受著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碰壁。一次又一次希望破滅的事實,像敲骨吸髓、抽精吮血讓她懨癟下去。朱衛(wèi)東心疼地勸她:“我想,你還是跟我回去算了,我們沒有江城的戶口,就連在飯店找個臨時工都不可能,你還能怎樣?你跟我回去了,只要我們好好生活,好好相愛,那你家里人還能指責我們什么?” 央措煩得要吃人一般叫道:“你真想讓我眾叛親離,從此再不能和親人相認?”系里組織拍班級畢業(yè)留影,央措也不予理睬。第二天朱衛(wèi)東告訴她:“你沒想到吧?你們宿舍的那六個女生也拒絕參加照相,全都躲在自己的蚊帳里不肯下樓,班主任去喊了她們幾次,她們不動,后來系團委書記去喊,她們也不動,最后系里的副主任都親自上樓去動員,她們還是不動,所有人在草壩里等了一個多小時,她們就是不下樓,最后系主任生氣地說不等了,到多少人就照多少人。”她們集體拒絕參加拍照,著實讓央措奇怪,她痛并快樂地想,學校在她丟錢一事上,打壓她而保全其他人的做法看來是徹底失敗的。這記耳光真是煽得太響亮,太過癮了!只遺憾上了一場大學,卻連張畢業(yè)留影也沒有。 兩年的大學生活,白駒過隙。央措正不知何去何從時,命運變成了 一張龍飛鳳舞的招聘啟示,刺眼地貼在學校的宣傳欄上,招聘內(nèi)容是,本校政治系將在暑期舉辦幾期培訓班,故招聘籌辦及服務人員數(shù)名…… 央措直著眼一口氣讀完招聘廣告后,就直接去報了名,自然得像告急了去解溲那樣。想不到的是,一天后,她的名字居然出現(xiàn)在錄用人員的名單中,那一剎那,央措似乎聽到耳邊有勁樂響起,她的名字正朝著自己眉飛色舞地扭擺。唉喲,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吶! 辦完離校手續(xù),央措這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朝夕相伴了兩年的大學在頃刻間翻臉不認人。背著沉重背包流落出校門的瞬間,央措心頭有針尖劃過的凄涼和苦楚,頓悟了流浪一詞所涵蓋的落魄和可憐。她突然羨慕起校園里的滿園花草,和它們比起來,自己真是慘得連一寸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朱衛(wèi)東陪著央措做完了所有上班前的準備工作,最后還勒緊褲帶給她買了張三百多元錢的自行車。他推著錚亮光彩的新單車款款交待:“今后上班了,你就騎車去,少辛苦些,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央措淚流滿面地看著他,她有點恨自己了,恨自己為什么不敢堅決地跟著他走,恨自己義氣用事選擇流浪在這個只屬于別人的江城,恨自己對朱衛(wèi)東永遠都是無以窮盡的索取,她更恨家人,沒有能力幫她在江城找個工作不說,還對她的愛情蠻不講理地橫加干涉,她恨…… 朱衛(wèi)東離開的日子到底來了??纯茨菑埮袥Q書似的夜臥車票,淚眼朦朧的目光最終把兩人糾纏裹攪在一起,足足淌下了成桶的淚水。在揮也揮不去的傷感中,他倆進行了最后的“晚餐”,朱衛(wèi)東特意點了一桌子央措愛吃的菜,一邊往央措碗里搛菜一邊千叮萬囑:“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身體,想吃什么就吃,千萬別虧待了自己,我回家鄉(xiāng)報到后,很快就會領到工資,到時我會寄些給你。如果我報到完不需要馬上上班的話,我再來江城看你,我實在不放心把你一個人丟在江城,并且連個正常的住處都沒有,還有你的衣服、被子,從今后都得你自己洗了,想想就讓我心痛……” 央措一口也咽不下,滿桌子的菜和朱衛(wèi)東全都被浸泡在了淚水里。 朱衛(wèi)東撫著她的肩,再次勸說:“要不,你還是干脆跟我回去算了,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再這么看著你傷心下去,我怕我會支持不住,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收東西,一切都還來得及,反正今生今世我是要定你了?!?/p> 央措一個勁地搖頭。 到了車站,朱衛(wèi)東把央措抱在懷里,再三叮嚀:“央措,記住我的話,呆不下去了,一定馬上回來找我。一定!我等著你,我每時每刻都會等著你!”央措泣不成聲,只會和狂飛的眼淚齊點頭……汽車還是開動了,那一刻,央措感到滾轉的車輪是從她心身上壓過去的,她的身心被輾成了肉沫…… 神思恍惚地回到住處躺倒,央措覺得自己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身體好像是一片飄零在秋風中的落葉,輕飄飄、蕩悠悠的,廣闊的地面,卻沒有屬于自己的家,不論落到哪里,都是粉身碎骨的歸宿……突然聽見羅雪玲喊她:“央措,走,打飯去了,快起來?!?/p> 她下床去端口缸,感覺這口缸怎么有點重?她滿腹狐疑地打開一看,啊!里面居然有小半缸鹵肉,央措急得臉都憋紅了地直埋怨,這不是我讓朱衛(wèi)東買了帶在路上吃的嗎?他怎么那么粗心給帶忘了。這才看到鹵肉上放有一張疊得很整齊的紙片,打開一看。 婷婷:我的寶寶! 我走了,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鹵肉留給你一半,替我多吃點! 你永遠的憨包 “朱衛(wèi)東”,央措嘶聲力竭地一聲大叫,癱坐在地上失聲慟哭,哭得忘乎所以,哭得死去活來。 有愛滋潤的日子快得一學期就像一星期。羅雪玲和余江平隔三差五就呆在一起,神圣安靜的圖書館成了她倆的樂園,或做作業(yè),或看書。 困了,就以筆談情,用紙寫愛,樂得像兩個偷了家里糖果的小孩。打飯時,把余江平當寶貝疼的羅雪玲總是借口飯后要吃面包,把肉都打給余江平。吃完飯,她假裝陶醉地聞著面包的香味誘惑說:“饞不饞,要不要也給你分享分享……” 余江平倏地一伸手,一半面包就消失了,兩人哈哈大笑,笑得樹葉紛紛搖曳著來湊熱鬧,樂得小草顫悠悠地直觀瞻美好。 兩人商定假期就留在學校,余江平做家教,羅雪玲則準備好好讀幾本小說。可是計劃沒有變化快,就在放假前兩天,羅雪玲收到家里的來信,爸媽要她一放假就趕到離江城兩百公里的木南城小姨家,姨父病重,她得去幫幫小姨。羅雪玲只好把央措托付給叫姚春蘭的錦康老鄉(xiāng)。 堆成山的行李愁得央措頭發(fā)都掉了一地,她急中生智地想到上官智,只要能把行李丟上他們單位去錦康的車,麻煩就全沒了。上官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著被城市生活洗禮得粉嫩嬌人風姿綽約的央措,問:“你要寄行李下去,那你真打算回去了?”(張月楨) 央措的心疼了,不能言說的委屈和憤恨頓時翻江倒海,但她故意裝得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倒是在學校里找到了一份臨時工,可不提供住宿,行李只能先寄回去了?!?/p> 上官智的“電腦”馬上就轉移了話題,“走,我先帶你吃飯去?!毖氪胨实貞?,心里卻在想:不吃白不吃!思維卻賭氣地轉到兩年前,上官智第一次到學校請她吃飯,她寧可餓死也不吃……唉,如今,別說是吃頓飯,就連自己都已經(jīng)不完整了,心酸的淚水剎時濡濕了央措的眼睛。 飯畢,上官智興致很高地堅持要帶她去個地方,央措只有稀里糊涂地隨從。來到一個院子,七彎八拐地爬了幾層樓,央措對他口袋里賣貓的做法生氣了,“你究竟要帶我去哪里?”上官智得意忘形地說:“快到了,我?guī)阏J認家門?!?/p> 被羞辱的火苗“呼喇”一聲竄到央措的頭頂上,她大喝一聲“放屁”,轉身就下樓,上官智一把抓住她:“我說的是真的,這是我家,現(xiàn)在沒人?!狈块T被打開了,大城市人特殊的家居像石塊投到央措的眼里,在她心里濺起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水珠。上官智把她拉進門,眼睛笑成一條縫地領著她參觀,最后把央措帶到他只放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小書桌的窄小房間坐下。就在上官智轉身出去的當兒,央措看到書桌上有幾張照片,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樣,好奇心讓央措伸手就拿過來一睹為快。照片均拍于上個月,是同一對男女的不同姿勢和表情的合影,男的是上官智,旁邊的女人臃腫矮小一臉丑相。央措忽然間明白了,這就是上官智從高中起就一直合合分分走到今天的女朋友?因為央措曾問過他女朋友漂不漂亮,他極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沒有你漂亮?!?/p> 這些照片瞬間就把積壓在央措心頭長達兩年的仇恨和憤怒統(tǒng)統(tǒng)驅逐出境了。上官智啊上官智,原來這就是住在你心房里的女人,真是恭喜你了,幸虧我沒有跟她競爭你,否則我真是太不人道了……央措把照片一放,大著嗓門問:“你還沒答復我托行李的事到底成不成?”上官智進來了,他沒回答,卻撫住央措的肩頭,兩眼水波閃閃鱗鱗抖動,他說:“今年我們單位不去錦康收松茸,而是去離江城不到三百公里的西壩縣收,依然派我去,三天后就動身。”央措又氣又急:“既然不能幫我,你干嘛不早說?真是的?!闭f著就沖到客廳,上官智也跟了出來,順勢就將央措壓到墻壁上,嘴唇壓在了她的嘴唇上,央措一急,使出全身力氣將他推開,怒目而視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再敢過來,我就抽你兩耳光?!边€很厭惡地用手背反復擦著嘴唇,就像在搓擦討厭的狗屎。“喲,還發(fā)民族脾氣了!”上官智口氣輕松地調笑,臉卻憋漲得像熟透的茄子。央措兩步跳到門邊,一把拉開門沖出去,老天,幸虧門沒被他反鎖起來。上官智很快跟了上去,急切地說:“我下西壩后就住在縣城的外貿(mào)公司,這一去就兩個多月,如果你真有什么事或是困難的話,可以直接下來找我?!?/p> 央措昂首闊步往前沖,心里咬牙切齒地罵道,開玩笑,上官智,你以為我還是兩年前那個為你癡迷得死去活來的小女孩?你以為我還會對你抱有幻想?你以為我還會主動對你投懷送抱?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是恥辱。你知道嗎?你休想! 心中清澈得沒有一絲云彩的央措,頭也不回地跳上公交車。真是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她感慨萬千,原來,兩年前上官智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得讓人無法捉摸,是因為他在猶豫,在權衡,一邊是和自己相戀多年不用操心工作戶口的丑女人,一邊是必須擔待太多的漂亮純潔女孩。而他根深蒂固的務實思想和利用主義,害得他無法輕易取舍,所以就神出鬼沒地坑害人。就算到現(xiàn)在,他還不無可恥地做著黃粱美夢,還卑鄙地妄想腳踏兩只船?央措氣得快爆炸,恨不能沖回去朝著他那永遠講著溫和標準普通話的嘴上狠狠來上兩拳,先打掉他兩顆門牙,再把他白凈清秀的人面砸成醬菜鋪,把他的獸心掏出來喂狗! 多年后,央措每每回憶起這一幕,都會平心靜氣地思忖一番。評心而論,自己當時真是那么恨他嗎?且恨得那么不可調和嗎?未必!試想一下,一個不相干的人,怎會引起自己強烈的情緒波動甚至痛心疾首。對,痛心疾首!因為一切已無可挽回地改變了,可自己最想要的終究還是沒能得到。若非得繼續(xù)求索?就先把自己改造成不是人,或者變成一個陰謀家??蛇@恰恰是自己萬萬不可能做的事……當時間真的治好了央措的這道巨大傷口后,她終于猜透:愛的反義詞根本不是恨,而是遺忘。 央措的工作是為“暑期中學教師培訓班”寫信封、裝邀請函、寄信、處理回執(zhí)等前期事務。帶領十多個學生干活的白學理老師,畢業(yè)于北師大政治系。這個三十出頭、黑黃胖臉胡子拉渣穿著土舊,卻寫得一手好字的矮胖男人,怎么看怎么像個做建筑活的小工頭??赡艹鲇谘氪胧俏ㄒ划厴I(yè)學生的考慮,白老師給她安排的工作更煩重也更核心。第一期培訓班開班時,他安排央措全程陪同應邀來講課的北京大學心理學教授一行六人。央措受寵若驚,發(fā)誓決不讓白老師失望。 三天的培訓結束后,就到了帶幾位教授游覽江城的環(huán)節(jié)。臨行前,白師母把臉拉得老長老長地向央措交待:“這些人,本來只請了三個,誰想到他們把媳婦都帶來了,費用一下子就翻了番,可來參加培訓的學員卻只有預期的一半,真是虧死了,所以你在接待中一定要節(jié)約用錢,不需要出的錢就別出,當作沒看見,讓他們自己出,誰貼得了那么多……”央措神色凝重地接過那沓印滿痛苦的鈔票,心里空落落地沒有一點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錢該她出,什么地方的錢不該她出。 三天的游玩央措不辱使命,只支付了出租車費和少量的門票費,白師母喜上眉稍,大肆地表揚了央措。可央措的心卻因為看了三天三個女人一臺的“戲”而滑爽不起來。 剛出門那天,三位夫人一團和氣地親熱成一片,可后兩天,她們就因為男人們出錢不均而臉色大變,不但沒了親密開心的笑聲,還在暗中較起勁。但凡多出了點錢的那一家,夫人就陰陽怪氣、怨聲載道地老是拿自己的丈夫狂噴,搞得前兩天還在幾百人面前做講座的大教授一臉難堪。少出了錢的兩家,夫人便表情淡漠地跟在丈夫身邊,到了該出錢的地方,趕緊把丈夫推上前,像是一定得爭口氣似的……弄得整個游玩過程的氣氛就像三月天,一會兒春風和煦,一會兒疾風驟雨……央措當然知道造成如此局面自己罪責難逃,可她又能如何,自己還不一樣兩頭受氣。最后那天游完景點后,三位夫人提出要逛街,走到離學校不過一公里路時,她們提出走不動了,要打車回去,央措沒有立即響應她們的要求,她們轉身招了兩輛出租車走了。央措孤零零地看著她們絕塵而去,感覺腦子和那飛奔的車輪撞了個正著,麻木得僵死。 央措稀里糊涂的第一仗打得自己的地位大大提升,白老師夫婦從此更加器重和信任她。央措心里自然很是高興。 第二期培訓班邀請來的芮老師,是北京某中學“五一勞動獎章”、“全國三八紅旗手”等多種殊榮的獲得者。她的講座的確不是浪得虛名,深情并茂,妙語連珠,理論和實踐完美結合,聽眾的掌聲笑聲不絕于耳,整個培訓會的氣氛好得讓央措都找到了成就感。她想,這一期的培訓會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虧了吧,自己也再不用當討人嫌的葛朗臺了吧。可是,當白師母把一沓比前次薄得多的鈔票交給她,并依然詭秘地伏在她耳邊唾沫四濺地交待“千萬要節(jié)約用錢,不需要花銷就別掏腰包”時,央措無措得連點頭的心情都沒有了。 游玩的隊伍一下子多了一對中年夫婦,據(jù)說是芮老師在江城的老朋友,難題又擺在了央措面前。去美眉山游玩,一行四人慢慢爬行在溝渠般陡峭逼仄的山路上,天空藍得深邃無底,太陽則像個燃燒的大火球,刺目火辣地燒烤著大地。她們很快就累得氣喘吁吁,汗流如柱,好像身體里的水份很快在烈日的炙烤下投降了,雨點般直往地上掉。大家只好爬一陣,休息一陣,再咬著牙攀登一陣……沿途碰到很多小販叫賣削好的菠蘿,五毛錢一塊,份量不多,倒也新鮮水潤,確實可以緩解一下口干舌躁的難受。有好幾次,央措都動了買的念頭,可白師母的囑托就在耳邊炸響了,她掙扎著想呀想:如果買了,只買一塊或是只買一次顯然是不夠的,這不離山頂還遠著嗎?那是不是就不節(jié)約了?或者只買給她們?nèi)?,自己就免了,這樣做應該不算是浪費了吧,可這樣做,她們又會怎么想呢?在艱難的選擇中,痛苦的思忖中,她們爬到了離山頂不遠處一個開闊的大看臺上。 突然聽見芮老師的女伴在熱情地大聲招呼:“來來來,過來我買菠蘿給你們吃。”央措順著話音望過去,立馬就在女伴眼中讀到了不滿和氣憤,她脫口說道:“我不吃,別買我的?!痹捯暨€沒落,那人就狠狠地剜了央措一眼,沖過來硬塞了一塊菠蘿到央措手中,央措沒轍了,翻臉又不行,隨手將菠蘿扔了更不妥,只能憋屈得要命地張開嘴啃食菠蘿,仿佛每咽一口,就有無數(shù)根刺扎進她的喉嚨,清香甘甜的菠蘿嚼在嘴里,卻難過在心里,對與錯高深得如同美眉山,讓她找不到答案。 到了山頂,她們?nèi)伺d致高昂有說有笑地朝那些巖洞里東鉆鉆,西探探,也不看央措一眼,更別說叫上她一同參觀。央措不知道自己該跟著走還是該知趣地避開,尷尬把她變成了手里那根插過菠蘿的小竹棍,全然不知自己存在的價值。 第二天,央措正領著芮老師吃早餐,白老師夫婦和昨天一同游完的夫婦,以及一起打工的吳國勝來了,吳國勝脖子上還掛了個照相機,央措正想猜測,白老師已經(jīng)大聲宣布:“今天我們安排吳國勝去當陪同,央措就不去了?!毖氪胼p輕點頭,心中卻極不是滋味。買菠蘿的中年婦女蕩漾著一臉勝利笑容對央措說:“你今天就不用去了,他們給我們安排了一個小伙子,專門去為我們拍照?!毖氪胄χc頭,心卻像被掐了般疼。他們的車才走,白師母就很不高興地盯著央措說:“我說央措,你帶他們出去玩,你是主人,人家是客人,做為主人,就是要讓客人玩得開心,你怎么連這都不懂呢?”央措低下寫滿懊悔和抱歉的臉。心里卻窩火地想,待客之道,我豈會不知?只是別忘了你是怎樣交待我的! 八月中旬,培訓處宣布解散,央措?yún)s很意外地被白老師留了下來,他說:“培訓處雖然解散了,可這里的工作并沒有結束,芮老師的精彩培訓你也聽了,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事,就是翻錄她的錄音,再把它賣給各中小學,所以事情還多,你就留下來繼續(xù)做吧?!?/p> 央措興奮得簡直要發(fā)狂。第二天下午,白老師帶了個和他氣質十分相似的年輕男人進來,他說:“這是我弟弟,原來在老家一工廠上班,廠里效益不好,我就把他叫上來了,我們手頭的活太多,需要人手?!?/p> 錄磁帶的過程中,白老師還要求央措幫他帶四歲的女兒晶晶。不到兩天,晶晶就對帶她逛街買零食、給她講故事陪她玩游戲、哄她吃飯睡午覺的央措阿姨喜愛至極,一見到央措就撲到她懷里,一說要跟央措分開,她就放聲大哭。一天下班,恰逢白師母過來,看著哭得傷心的晶晶,她堅決要求央措跟她們一道回去吃飯。蹭飯的次數(shù)多了,央措自然就搶著幫忙白師母做家務,相處也就越來越融洽。 朱衛(wèi)東的信雷打不脫一天一封,央措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花團錦簇……在給朱衛(wèi)東的回信中,她牛氣沖天地向他夸耀自己取得的驕人成績。她說:“衛(wèi)東,現(xiàn)在看來,我留在江城打工的決定是多么的英明偉大,雖然它不是什么正式工,但我相信,它一定是我工作歷程中最輝煌的一步,我會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樣珍惜它,用我所有的精力和熱情把它做得盡善盡美……”被白老師繼續(xù)留用后,等同于被注射了興奮劑的央措又在信中慷慨陳辭:“衛(wèi)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如此幸運, 僅一個月的汗水就換來了一份長期的工作,我激動得都快睡不著覺了,可是衛(wèi)東,知道你不在我身邊的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有多需要你嗎? 衛(wèi)東,為了我們的愛能天長地久,我想了很久,還是只有讓你做出犧牲了,答應我,從現(xiàn)在起,你就開始復習考研,以這樣的方式打回江城,一年不行,兩年,你一定行的!真愛無敵,我在江城等著你,盼著你……”狂熱難消的央措還拔通了姐姐的電話,她激動地向姐姐吹噓自己如何通過努力最終實現(xiàn)了扎根江城的夙愿!她大口馬牙地侃,自己現(xiàn)在只是暫時住在羅雪玲的宿舍,一旦工作理順了,她就會要求白老師幫她解決住處的問題,應該不會太久了,家里人就放心地等著好消息吧。她還特別強調說,回錦康工作的事,從此免談。 羅雪玲一到小姨家,就忙得透不過氣來,姨父得的是肝病,具體是什么,小姨沒對她說,只告訴她前一周才剛做的手術。 (張月楨) ?? 小姨從早到晚都在醫(yī)院伺候無法下床的姨父,喂水喂飯,端屎倒尿。看著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說一句話要喘三口氣的姨父,和一下子老了十歲的小姨無法形容的憔悴倦容和掩飾不住的悲傷,羅雪玲已經(jīng)七魂飛了六魄…… ?? 這是羅雪玲第二次來到木南小姨家,第一次是小姨結婚的時候。那時她還讀小學,媽媽帶著她來的,只記住了漫長的車程、熱鬧的婚禮、漂亮的新娘小姨和謝頂?shù)氖菀谈?,沒想到這第二次來,境遇竟與第一次有了天壤之別……巨大的隱憂和沉重的現(xiàn)實,讓羅雪玲自然地承擔起了小姨所有的家務事,盡管之前,被父母沒原則溺愛的她基本就沒干過什么家務,眼下也只有咬著牙上了。帶著小表妹買菜、做飯、送飯到醫(yī)院、洗碗拖地、洗衣服,只是自己做事的架式,讓她老想起小時候看的兒童畫報里,那個把孩子倒著抱的邋遢阿姨。余江平可別再成為那個配偶糟糕叔叔的真實版哦,否則,那真是天下無雙的絕配了,她不好意思地默想著,繼續(xù)革命。 最可恨的活要數(shù)燒蜂窩煤,這項家務是她自小就沒見過更沒嘗試過的,常常把自己弄成個大花臉,鼻涕眼淚被熏了一撥又一撥,才看到它們懶洋洋、大拽拽地冒點煙,以表示對你辛勤勞動的回應。然而麻煩還在后面,晚上還要記得調灶,調大了或者忘掉了,等不到天亮煤就燒完了,調小了,氧氣不夠,煤又悶死在灶里了,第二天都是從頭再來的大工程,真是暈死人!哪像可愛的家鄉(xiāng)錦康,一年四季,只需往鐵皮爐里塞進帶著樹脂香味和陽光氣味的柴禾就萬事大吉、溫暖怡人了。無奈木南是個家家燒蜂窩煤,戶戶冒煤煙的城市,所以,不管你走到哪里,總能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的濃濃煤煙味,這種味道就像幽靈附身一般,把羅雪玲纏得頭暈腦脹,心情煩躁,再加上這個地方氣候比江城還要熱,難耐的酷暑像是被扔進了蒸籠里,渾身上下隨時是濕泅泅、汗?jié)n漬的,極度的不適應如濤濤江水裹卷著她,難受的情緒真是無以復加。 每天擦拭著額頭上趕集般往外冒的汗珠穿梭在菜市場,不自覺地就會留意街上的行人是不是也有被丟到了火焰山上的煩躁和苦悶,卻發(fā)現(xiàn)就算是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也比她氣定神閑得多,根本沒有暈乎乎的神情,更沒有孫悟空的猴急,她明白了,這就叫適應!只可惜他們那臉色,怎么看都像黃菜葉,哪怕是妙齡少女,也寡黃得沒一點血色……她憤憤地想,這種地方,熱得要命,空氣還臭得要死,人怎會有健康的氣色,可憐姨父會得那么重的病,也許就是這環(huán)境所致。 夕陽漸遠,山徑漸高時,她就帶著表妹到離家不遠的鹿鳴公園去玩上一陣,這是她一天當中最放松最閑適的時間,遠離了彌漫著濃濃哀傷和擔憂的病房,擺脫了雜亂無章的繁瑣家務,免除了烈日瘋狂的炙烤,沒有了涔涔熱汗的腌漬……坦坦地坐在涼爽的湖邊,相思就如花壇里驕傲怒放的大麗菊,萬千花瓣,重重包裹,把那瘦而細弱的枝莖都墜彎了;心事則像湖畔高大的垂柳,萬千枝條密密匝匝,重重疊疊地潑撒著。余江平現(xiàn)在干嘛呢?他晚上吃的什么飯菜呢?他一切還好嗎?他也在想念自己嗎?…… 晚上輔導表妹做假期作業(yè),她也會聯(lián)想余江平做家教,他就是這么輔導那些中學生的嗎?他給他們講解的樣子一定很瀟灑吧,他給他們檢查作業(yè)的專注神情一定很迷人吧?想著想著,她的臉紅了。夜深人靜時,她也給余江平寫信,告訴他自己生活的點點滴滴,而言詞間更多的是提醒他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長夜無眠時,她還思念遠方的父母和妹妹弟弟,爸爸媽媽身體還好嗎?媽媽一定知道姨父的病情了,想必她也為此傷透了心,否則,怎會舍得將自己派來木南,而回不了家,見不到她們。還有妹妹,平時在信中天天都盼著她回去,可現(xiàn)在,又得拖上半年了,給妹妹買的襯衣也只有躺在箱子里。估計明年夏天她也穿不下了,給弟弟買的圖畫書,又得擱到春節(jié)才能見到他了,唉,真是世事無常,好想家?。∫矑炷钛氪耄@個聽風就是雨的莽撞丫頭,這個就像是跟錦康有什么深仇大恨的野女孩,如今正一個人孤零零地飄在江城,少了自己的關懷,朱衛(wèi)東的陪伴,真不知她現(xiàn)在怎樣了,也總想給她寫封信,可奇怪老是找不到感覺,始終為她慶幸,終于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也不知她干得怎樣了?不過憑她的務實精神和說干就干的性格,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捎譄o法不為她擔憂,看看江城晚報上那些招聘廣告上的苛刻條款,她總不能就這樣毫無保障地混下去吧,唉…… 正當央措被現(xiàn)實歡欣鼓舞得憧憬滿滿時,她人生的多米諾骨牌卻猝不及防地被推倒了,倒得沒有一絲希望,不留一點余地,就像壓在八級地震下的生命,再沒了生還的機會,又像攀崖的勇士突然被滾石砸斷了腿……人生不就如攀崖嗎?真正讓人畏懼的根本不是山高崖陡,而是讓人防不勝防的萬一和意外! 她唯一的財產(chǎn)自行車被盜了。還未從失財?shù)目鄲炛凶叱鰜?,一張清理外來留宿人員的通知又給了她當頭一棒。噤若寒蟬的失眠沒幾天,她病了。恰逢那天晶晶沒過來,她就倒在晶晶的小床上睡著了。 在沉沉的睡眠中,央措聽到白老師在對她說:“我太喜歡你了,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再也忘不了你,我太喜歡你了……”央措醒來,看見床前的白老師,哭了。白老師急促地說:“你別哭,你別哭,你聽我說,我是真的喜歡你,從你第一天來報名,我就喜歡上了你,我至今都還記得你來報名那天,穿一條黑色的緊身小短裙,一件雪白的短袖大T恤,長發(fā)披肩皮膚凝脂仙女般飄了進來,我就再也忘不了你,相信我,我會對你好的,我會永遠對你好的……央措?yún)拹旱卮蠼兄崎_他:“你滾,你滾……”白老師繼續(xù)說:“央措,我是真的喜歡你,我喜歡你貌美如花真誠善良吃苦耐勞,你讓我憐惜,讓我心痛,叫我想不愛都不行,你要相信我,我對你是真的。”央措咬牙切齒地仇視著眼前這個男人大罵:“你還配當老師。”只聽“撲嗵”一聲,白老師居然跪在了她床前,他垂著頭痛苦地說:“我活到三十四歲,讀書時品學兼優(yōu)、才華橫溢,工作中被人尊重,受人愛戴,今天卻第一次被人罵了‘流氓’,可我認了,只要我每天都能見到你,我認了。” 央措的世界雪崩了,天吶!眼前這個不知廉恥的男人,真是那個讓自己敬重又感激的白老師嗎?老天,世界怎么眨眼之間就變成了這樣呢? 白老師像是看穿了央措的彷徨和無助,展開攻心戰(zhàn),“相信我,好好跟著我,我們現(xiàn)在辦公條件是不太好,可這一切馬上就會改變的,我已經(jīng)在學校對面的那棟大樓里看好了辦公室,等我一跟他們談妥,我們就搬過去,然后我就想辦法解決你的住處,將來只會越來越好,你安心跟著我,我保證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保證好好對待你,疼愛你?!?/p> 在他三寸不爛之舌的狂轟濫炸下,在沒有半點回旋余地的現(xiàn)實下,央措心中用憤懣砌成的堡壘開剝落,理智開始打結,思緒煩亂如麻,如此驚天動地的變故,讓她不能再正常思維和行事,她一敗涂地晃晃悠悠地說:“我今天太累了,想早點走?!薄昂?,我送你到師院門口?!卑桌蠋焾詻Q地說著,兩只鐵鉗子般粗壯的手臂把她緊箍在懷里,動情地說:“乖乖,說好了,不離開我呵,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碧みM宿舍,看見朱衛(wèi)東的來信正安靜地躺在床上,見信如見人!那熟悉的字眼,親切的關愛和問候,不絕如縷鑲嵌在其間的相思和牽掛,瞬間就把央措的眼淚催成了冰雹,直打得信紙啪啪亂響…… 當看到朱衛(wèi)東在信中寫到,單車丟了就算了,等他發(fā)了工資,就寄錢來再買一張時,央措的淚水匯成了滔滔巨浪,一泄千里,她捂上被子,哭得山崩地裂,哭得肝腸寸斷。那一夜,央措徹底無眠,她思前想后,輾轉反側。去找朱衛(wèi)東,可見面后該如何向他解釋自己的朝令夕改,萬一說漏了嘴……那只有跳進奔騰咆哮的怒江喂魚去了。如果啥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留下來,這就意味著與朱衛(wèi)東這份蒼天可鑒的愛情壽元已至。不行,不行,先別說自己怎么向他開這個口,更別說自己心里萬千的不舍。如果從此后得窩窩囊囊委身于下流的白學理,還不如咬舌自盡……央措最終決定,后天就去找朱衛(wèi)東。 第二天一早,央措買好車票并電報通知了朱衛(wèi)東。然后就發(fā)了瘋似地開始收拾東西,真要命,東西怎么那么多?一個特大號的牛仔包被塞得像吹脹了的氣球,一不小心就要爆炸,兩只大手提包也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像熟透了的石榴,凹凸不平,可東西還是收不完……只是有誰知道,自己心里的苦要比眼前的東西多過千倍萬倍??!這一走,就意味著從此與江城決別了,去找朱衛(wèi)東,是因為眷顧著那份真摯的情愛,可自己真能做到與他坦然相對嗎?如果……錦康怎么回?十幾天前才跟姐姐夸下了海口,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中午,白學理就來了,他兩眼綠光閃爍地看著央措說:“你上午沒過來,我還以為你生病了呢,也好,這久把你累壞了,你就休息兩天吧,走,我?guī)愠燥埲??!?/p> 飯吃得差不多時,央措說:“可不可以把上個月的工資發(fā)給我?我現(xiàn)在身上沒錢了?!彼畔驴曜泳痛蜷_公文包,點了五百元遞給央措:“三百是你的工資,兩百是我給你的零花錢,現(xiàn)在工作才剛剛起步,我就只能給你這么多了,將來會越來越好的?!彪x別時,他滿臉堆笑地說:“我明天再來看你,乖乖等著我!”(張月楨) 車票是下午三點的,吃過午飯,央措又背又提地拿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步履蹣跚地往車站走去,早走好了,免得節(jié)外生枝。不時從路邊鋪面的玻璃櫥窗里瞟到自己的身影,很像瘋涌而至到城里打工的農(nóng)民,心里即酸澀得要命,不爭氣的眼淚就在眼眶里周旋上了,她悲哀地詛咒抱怨,“唉,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就這么命苦呢?好不容易在江城找到個工作,還是在大學里,本以為是最安全不過的了,沒料到卻掉進了狼窩虎口,居然會發(fā)生這種難以啟齒的荒唐事?!迸畬W生被老師強暴,女孩子被老男人奸污這樣可怕的事,那是寫在書報里,播放在電影電視里以警示眾人,從而喚醒社會良知德義的,它從來都離自己很遙遠,真沒想到,有一天它會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自己讀書的大學里,活生生地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我這命,我這是什么狗屁命??!”滿腔的悲憤化作飛躥的眼淚四處跌落,沉重的行李把她滿目瘡痍的身心壓得快跨掉,行人、車輛、建筑物統(tǒng)統(tǒng)模糊在了淚水里。 坐上開往峽珠的車,遮天蔽日的陌生感讓央措的心遽跳不止,那感覺就像孩童時和伙伴們進山采蘑菇,不小心一個人來到了一片茂盛密集得不見陽光的森林里,四下張望,伙伴的聲音和蹤影被隱沒得無影無蹤,四周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響,而來自內(nèi)心的驚天動地的恐懼聲,叫囂得快把她的耳膜震裂??蛙嚢l(fā)動的巨大轟鳴聲像一根纖繩提起了央措的心,她的毛發(fā)也隨之跟著直立起來,一次有生以來最特殊最冒險的遠行就此拉開帷幕。 還沒睡熟,就感覺車熄火了,趕緊朝窗外看,正是黃昏,天地萬物被籠罩在殘陽落盡的昏暗里,朦朧一片。央措很想知道車停的是什么地方,以及為什么停車?可她不敢開口問,看看表,八點鐘。哦,已經(jīng)走了五個小時了,將近一半的路程了,央措寬慰地舒了口氣,再過七個小 時,就可以見到朱衛(wèi)東了,她心里一陣熱浪翻來,打得眼睛熱熱的。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句驚雷般的話:“車壞了,車壞了,開不了了?!?/p> 這個消息像一記重拳迎面砸在央措的臉上,她花容失色地驚問:“啊?怎么會,怎么了……”乘客們七嘴八舌地問起來:“什么地方壞了,能不能修好?”“不知道,先修修看。”司機無奈地回答。 央措心急如焚地看著天色一點一點黑下去,豎直耳朵仔細搜聽乘客們的談話,這才了解到,車停的這個地方叫高普,是個沒有村子的半山坡,這里離江城大概兩百六七十公里,往前再走七八十公里,才可到交通重城邑湖,央措對邑湖不陌生,每次放假開學她們都必須在邑湖住一夜,可是…現(xiàn)在…央措難過得心都在滴血。我怎么會這么倒霉,這么不順啊,老天保佑司機能快點把車修好啊…… 九點半時,滿臉滿身油污的司機再次宣布:“車的鋼板斷了,今晚無論如何也走不了了,你們現(xiàn)在可以到路邊搭乘去邑湖的車,兩個小時就可到邑湖,今晚就住在邑湖,明天自己找車回峽珠。” 央措頭都麻了,這可如何是好?一個人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在漆黑一團的夜里搭車去連自己也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邑湖?這要怎么辦???天吶?我該怎么辦?央措無助地抱住頭,聽著其他乘客噼噼啪啪下車的腳步,痛苦絕望得連眼淚都不會流了。 突然感到有人輕輕地推了推她,扭頭一看,是鄰坐的四十多歲的邋遢男人,他問:“小姑娘,你要不要去邑湖,要就跟我們一起去,我們一起搭車,我們有好幾個人,是一個單位的?!弊谇昂蟮膸讉€和他年齡相仿感覺相似的男人全都笑著和央措點頭,示意他們是一伙的。 央措有點緊張,忙問:“哦,那你們到邑湖要住哪個飯店?”“我們不住飯店?!迸赃叺哪腥丝焖俚卣f““我們單位在邑湖有辦事處,沒關系的,你跟我們一起去就行了?!毖氪胱屑毚蛄窟@群號稱是一個單位的男人,不知道該如何拿主意了。憑她此時此地的處境和心情,她是多么渴望能碰到一群善心人幫自己共渡難關?。】蓮亩攴e累下來的內(nèi)存資料來看,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從這幾個男人身上找到“相信”二字,是他們長得極不順眼嗎?還是他們穿著太邋遢?從讀小學起,就在單位大院里耳濡目染長大并對國家干部形象已深置于心的央措,實在很難把眼前的這幫人與“單位”聯(lián)系在一起,叫她怎么相信呢? 看著央措久久不做決定,他們?nèi)繜崆榈叵鄤瘢骸白吡?,小姑娘,跟我們?nèi)チ?,我們這就搭車去,跟我們走吧,你放心!”“你的行李在哪里?讓我們幫你拿,你就跟著我們走了。”“你一個小姑娘,深更半夜去邑湖多危險,跟我們一道去,就安全了?!薄麄兊臒崆檠埡脱氪胄闹械目謶种笖?shù)正好呈正比地往上攀升,高度的戒備心完全控制了她,直覺讓她怕得要死,又清醒得要命?!安唬^不能跟他們走?!彼谛睦飯詻Q地說,“無論如何都不能跟這幫人走,今晚如果跟他們走了,就完了?!彼杨^往椅背上一靠,說“:你們先走吧,我想想看?!辈涣纤麄儏s緊逼不放,“走了,跟我們走吧,你看你上車時東西那么多,你一個人怎么拿呀,跟我們走,我們還可以幫幫你。”“就是,就是,把你的東西拿出來,跟我們走了。”…… 他們熱情到了不依不饒的地步,這使央措又害怕,又鎮(zhèn)靜,同時又一次確認了自己剛才的決定是絕對正確的,她干脆微笑著向他們道謝:“謝謝幾位大哥,真的謝謝你們了,你們先走吧,我還是想先等等看?!?/p> 等車上的人走得只剩下兩位司機時,央措才背上行李下了車,剛在路邊站穩(wěn),就看到一張寫著“邑湖至江城”的客車開過來了,央措的心跳到了眼睛里,她本能地就揮動了手臂,客車“嘎”的一聲便停在她的腳下。突然聽到有個男人問她:“小姑娘,你怎么又要轉回江城了?”央措轉頭一看,正是鄰座男人,正一臉驚愕地站在她身后。央措笑笑,所有束縛在瞬間被掙斷,她一步躍上了車。 客車開動,央措這才開始冷靜地梳理剛發(fā)生過的事、正在發(fā)生的事以及將來就要發(fā)生的事。是的,她在心里肯定地答復,從目前的實際情況看,回江城絕對是最安全且最正確的,最起碼,自己還有個羅雪玲的學校可以去,如果在漆黑如墨的夜里跟著幾個陌生的老男人去陌生的邑湖找住處的話,央措心有余悸得直篩糠,兇多吉少是肯定的了……這也成了她心中一生都解不開的謎,因為她永遠也不可能也無從去考評和證實,那天夜里自己對那幾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的判斷是對還是錯,他們的動機到底是善還是惡!至于朱衛(wèi)東,當他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他一定會理解和支持自己半途突然返回的做法。那么回到江城后怎么辦呢?很顯然,除了再回到白學理的手下打工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跌宕坎坷得近乎離奇的際遇,使央措唯心地宿命起來。天剛亮,客車就駛進了江城,看著明亮亮的大街,密密麻麻高低起伏的的建筑群,井然有序的車流,如浪的趕早人潮……劫后余生的恩典使她心頭熱潮涌動,眼眶濕潤,可憐那顆被嚴重驚嚇了的心,還慣性一般在胸膛里悸動。 哦,總算一切都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謝天謝地!把脖頸掙得跟胡蘿卜似的央措,一爬上公交車就遭遇了城里人參觀一件不可多得物品的那種驚奇困惑的目光,它們像稀牛糞堆上成千上萬的螞蟻,從她的頭爬到腳,又從腳爬到頭。央措極不自在地低下頭看自己,黑色系帶的休閑皮鞋、黑色緊身的牛仔褲、雪白圓領高腰的麻線衫,這身清爽的裝扮和背上龐大的牛仔包、腳邊鼓鼓囊囊的三個大手提袋格外別扭和突兀地合在一起。 自卑開始翻著番地往上飆升,縱是自己出落得跟仙女一樣又如何?骨子里不就是個一心想寄居在大城市的鄉(xiāng)巴佬,還不如砌樓的磚和土?!y道……難道這些城里人真是有三頭六臂的本領,還是具備了無所不能的神通,要不然,自己怎么會感到這么艱難呢? 推開宿舍門,就把姚春蘭和其它室友驚呆了,個個摸頭不著腦地看著眼前這個怪物。央措沒時間解釋,丟下東西就直奔郵局給朱衛(wèi)東發(fā)電報。我親愛的朱衛(wèi)東啊,恐怕此生我們注定是有緣無份,人算不如天算,一切任命吧。好不容易踅磨到江城大學門口,艱難地撥完了白學理的傳呼號碼。電話通了,“你不是走了嗎?你現(xiàn)在哪里,我這就來找你。”白學理又驚、又喜、又急、又悲的嚷叫聲像從高音喇叭里擴散出來,重重地撞擊著她的耳膜,震得她腦子一片空白。 跨進辦公室,央措倒頭就睡著了,直到白學理端著盛滿飯的大口缸把她叫醒。他說:“央措啊,你怎么能不辭而別呢?你知道嗎?當你們宿舍的同學告訴我說你回去了的那一刻,我難過得差點一頭栽倒在地,想著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樣地疼,告訴我,你去哪里了?”他目光溫柔,但卻隱藏著要看穿看透央措的動機。 央措慢慢轉動眼珠,漠然地回答:“我回家了,結果車在天剛黑時爛在路上,我本來還想繼續(xù)前行,可感覺有幾個居心叵測的男人硬要拉我跟他們一起走,又急又怕中,恰好來了一張回江城的車,我就又回來了?!薄翱纯?,看看,這就是天意,這回你知道什么叫做天意了吧?!彼麅裳郯l(fā)著紅光地蹦跳著、比劃著、演說著,“那幾個對你不懷好意的男人,就是老天為我派去捉拿你的天兵天將,真是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你從此再也別想離開我了,我再也不會放你走了……你知道我想死你了嗎?我真恨不得把你吃掉,免得你到處亂跑,真是想死我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一陣又一陣的天懸地轉把央措拽進了無底深淵,又冷又濕的淚河浸泡著她,心底又細又弱的吶喊似快斷氣?!爸煨l(wèi)東,對不起!朱衛(wèi)東,對不起,對不起……” 工作一塵不變,只是每天必須接受白學理重復甜膩的情話。躺在沒有一絲聲音的小閣樓里,看著小窗戶外沉寂遼遠的天空,無形無狀靜默的云朵,央措想到了監(jiān)獄,也許真正坐牢的人,心里也沒有這般苦吧。 朱衛(wèi)東一天一封的信里一如既往地傾吐著無盡的思念和牽掛。央措在信中得知,自己去峽珠那天,朱衛(wèi)東和他小哥哥凌晨三點就到客運站接她,他媽媽天一亮就趕到客運站來看情況,然后就巔著小腳上街買菜去了,一家人焦急得不行,輪流著到車站換班接央措,直到下午三點多得知央措乘坐的客車壞在了路上,傍晚又收到了央措的電報……央措不知是自己和朱衛(wèi)東一家人開了個過分的玩笑,還是上蒼硬要千方百計逼著她喝下這杯忘情水。她還在信中悉數(shù)得知,朱衛(wèi)東已于八月下旬到峽珠團縣委上班,工作清閑得只有看報喝水開會的他,便有了大把時間給央措寫信,每天讀著他那沓厚重的信,感受著他遠在天邊,卻如近在眼前的疼愛和關心,央措的心像被摘了丟到暗河里,痛苦地撲騰著,怎么也爬不上岸。唯有哭,傷心絕望地哭,和著滴滴嗒嗒的淚雨給他回信,捂著滴血的傷口隱隱約約向他透露絲絲毫毫的分手信號??粗粶I水打得字跡斑斑的信,央措的心碎成了粉,落入了泥,卻不知被誰葬。而寄出信后那份慘淡悲苦的心情,更是折磨得她如坐針氈,徹夜難眠。 羅雪玲總算開學了,央措如見到了親人,她噴涌著決堤般的淚水,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羅雪玲氣得臉色赤白咬牙切齒:“禽獸!還堂堂大學教師,真是披著羊皮的狼?!彼龖n慮地問:“央措啊央措,你打算怎么辦呢?還是你真的想好了就這樣跟著他嗎?人家可是有家有室的人啊,你畢竟才二十歲,你值嗎?難道就為了能留在江城,你愿意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嗎?天吶,這種男人靠得住嗎?央措啊,你可要想清楚啊?!毖氪霚I水漣漣:“我不知道,雪玲,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朱衛(wèi)東那里是絕對回不去了,錦康,我不想去也不好意思去,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回校的喜悅,瞬間就被央措遇到的天大麻煩給沖了個干凈。和余江平坐在樹冠織成的篩網(wǎng)下,太陽斑駁的碎片已收盡了鋒芒,涼爽爽的,眼前是沿著墻壁延伸的葉子花灌木叢,玫瑰紅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綴掛在翠綠中,精美壯觀得像一副巨大的西藏地毯,花壇里是被修剪得猶如小學生排著隊般整齊的蔥郁翠柏……唯美的景色加上身邊是相思了近兩個月的戀人……可羅雪玲卻眉頭緊鎖,滿腦子是央措匪夷所思的遭遇。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樣子,看你難過的,是不是你姨父的病……”余江平握住她的手關切地問?!拔覇柲愫恰绷_雪玲求援地看著他,真想問問他該如何幫助央措,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不行不行,女孩失節(jié)這種事,怎能讓一個男孩子知道?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我問你,你,你喜歡江城嗎?你畢業(yè)后想留在江城嗎?”余江平笑笑:“喜歡呵,大城市誰不喜歡呢,誰不愿意留在這樣的大城市工作呢?可我哪敢奢望??!一個專科生,家又在農(nóng)村,沒錢沒關系沒后臺的,想也是白想……”羅雪玲不等他說完就搶過話頭狠狠詛咒:“我倒是討厭這種大城市,車多人多嘈雜得不讓人安寧,還僵硬、冷漠、殘酷、危險,有什么好?我寧愿回到錦康那樣的小城,寧靜恬淡、與世無爭地過日子?!庇嘟酱笮?,“就為這事,看把你愁的?!彪S即高舉著她的手,很阿Q地宣誓,“好,說好了,我們回錦康,才不耐煩呆在這烏煙瘴氣的大城市?!?/p> 羅雪玲最終決定,無論如何要讓央措結束目前這種非正常人的生活,回錦康,一切重新開始,一切重新來過。 白學理除了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和用錢物討好央措外,一有機會就對她描繪絢麗的未來和似乎觸手可及的美好明天,他說:“央措,我們一定要好好干,培訓這個行業(yè)潛力無限,現(xiàn)在我們剛起步,只能把所有培訓安排在假期里,培訓對象也只是針對學校,等我們成立了正規(guī)的公司,就什么樣的培訓都開展,請全國各地的知名人士來講學,開論壇,一年到頭都辦班,到時候,就有你忙的了。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提起信心,有多少事等著你去做。我畢竟還要在學校上課,不能時時呆在培訓處,今后整個公司就你說了算,你得帶領一幫人,把我們的事業(yè)紅紅火火地做起來,到那時,你還愁什么住處,鈔票?!彼倪@些話,的確給央措打了強心針,讓她從頹喪中慢慢振作,振作。 (未完待續(xù))(張月楨) ![]() ?? 給羅雪玲寫信成了央措精神生活的全部,上班寫,回到寢室寫,太陽下寫,燈光下寫,天天寫,隨時寫,一天會寫出幾封,一封會寫出上萬字,一同寄去的,還有白學理的信。病急亂投醫(yī)的她曾創(chuàng)下了七天給白學理寄去四封信的壯舉,可這些信都石沉大海。在羅雪玲頻頻的回信中,她只字不提白學理三個字,央措又不敢問,回江城的愿望漸漸被冰封雪藏??犊蠓教m心惠質的羅雪玲,不僅收下了央措所有的情緒垃圾,還將它們變廢為寶。她在信中說:“央措,嘗試著喜歡你眼前所擁有的一切吧,冠冕堂皇的國家干部,一居室的寬敞住房,濃濃的親情,眾多一起長大的同學和朋友,長征路中段你最愛的那家老字號雞豆涼粉……培育恨,只能讓自己活得更痛苦,只有愛,生活才會變得美好……至于和朱衛(wèi)東的事,你大可不必再為此煩惱和焦慮,你不也相信命了嗎,那就等著命運給你交待吧!” ?? 央措陰霾的心空逐漸放晴,斑駁的陽光終于透出來,沮喪、絕望、悲傷這些負能量鳴金收兵,大批撤退。央措的表情慢慢從晴見多云到陽光燦爛,整天茫然無神的大眼睛也開始出現(xiàn)活色,散發(fā)出二十歲女孩特有的盈盈動人光彩,做完手中的事,她會主動去和隔壁財務室的大姐聊聊天,中午懶得回姐姐家吃飯,就大方爽朗地和其他同事混在一起就餐……盡管錦康的氣候對她最隆重的歡迎儀式是,三天兩頭逼得她不得不到醫(yī)務室去打針,可她還是活過來了,從身體到心靈都開始正常運轉了。 ?? 錦康依舊那么冷,國慶節(jié)還未到,樹就被扒光了葉子,變得早衰呆板刺目,草甸的綠氈變魔術一樣在一夜間都換成了黃被子。風漸吹漸硬、天漸行漸冷,鉆石般透藍的天空和翡翠般光亮的太陽,像是被隔離在真空里,怎么也熨貼不了萬物,也溫暖不了蕓蕓眾生,央措再也不能高腰毛衣配緊身牛仔、時髦套裝繼續(xù)美麗凍人下去。一個周日,她終于走進百貨大樓,決定為自己買件保暖的毛衣和外套,她最恨把自己打扮得像是裝在套子里的人,真是白白浪費了年輕,生生辜負了美麗,可有什么辦法?錦康簡直就是靚麗女孩子的地獄,你不服,只會死得更慘,看看手上被針頭肆虐過的現(xiàn)場,你還想怎樣?唉……久違的百貨大樓真是徒有虛名,樓小人少,物資潰乏,品種稀少,空曠冷清,讓央措不想起江城讓人眼花繚亂、摩肩接踵的百貨大樓都不行,這種感覺就像是受盡了假冒偽劣產(chǎn)品的折磨后,自然就對原裝正品由衷地產(chǎn)生無盡的熱愛依戀和向往,這是理智左右不了、道理說服也無用的一種情感。站在掛了五六件式樣陳舊、大紅大綠、土了巴幾的羊毛衫的柜臺前,心里的落差讓她一時倍感沉重,彷徨難定,怎么辦呢?不買,準得凍病,買呢,那叫真正的勉為其難。正在她左思右想,艱難定奪時,忽然看到一個“挺長”級的孕婦,正笑瞇瞇地朝自己走來,央措也咪起近視眼仔細聚焦,努力辨認,哇,“挺長”原來是和曉梅!還沒等她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和曉梅已用她慣常的能干人口吻,朝著央措開炮了:“哇,央措,我還聽別人說你留在江城,不回來了,怎么,變成大城市人就忘記咱山窩窩了?剛才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不敢相信真的是你耶……” ??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央措聽不下去了,故意率真地打斷她,“老兄,你這也太超前了吧,就快升媽媽級了呵?什么時候?你是回來生孩子嗎?”和曉梅嗔她一眼,“超什么前?你以為我才十八歲?我工齡都兩年多了?!毖氪胗植幌肼犃耍驍嗨?,“你現(xiàn)在哪里上班呢?還是原先那個小學嗎?”和曉梅的嘴角一下就咧到了耳根,隨即迸出來的聲音高亮得像是從擴音器里揚出來的,“我早都調上來了,就在我們原先讀的小學里當老師?!?/p> ?? 只覺得做了個充滿野花香的長夢,和曉梅三年的中專生活就劃上了句號。生活從此翻開嶄新篇章的她,卻被分在之布村小學的現(xiàn)實擊倒了。她后悔當年頭發(fā)長見識短,沒有選擇讀高中考大學,想想人家央措,在省城讀完大學回來,再不濟也會留在縣城,可自己,唉,世上沒有后悔藥??! ?? 懷著被流放貶逐、發(fā)配充軍的心情,和曉梅舟車勞頓、人背馬馱地奔赴她的工作崗位,世界在傾刻間山崩地裂,充斥著滿腔失落、迷茫和苦痛的她,無能為力地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縣城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的她已搞不清自己是在前進還是在后退。 ?? 由彝族居民組成的之布村,位于錦康西南八十公里處,迪瓦山的山腰緩坡地帶。用原木和木板搭建,長年被霜霧雨雪漚得烏漆麻黑的二十多戶彝民的房舍,零散無序得像胡亂撒下的包谷種,東一棵西一株,又像河流中突兀的巨石,僵硬冰冷。下了客車,還得再爬約摸兩公里的山路,才能到達讓人想起就欲哭的之布村小學。和曉梅望望山坡,正正背包,開始爬坡。一路走走停停,喘喘歇歇,終于在汗滴如雨、喘氣如牛中爬到了目的地。舉目四望,心一下子就涼得把熱汗凍結成了冰磚。 ?? 之布小學頂多有半個足球場大。兩排平房和兩堵圍墻圍成教學區(qū),木門外的空地兩頭,堅著兩個木籃球架,算是操場。平房屋頂長串長串,一片搭著一片的瓦像被翻開的魚鱗,圍墻像是剛剛被修繕過,黃泥色的底板上,書有幾個剛勁有力的石灰大字——治窮先治愚!感嘆號夸張得像是孫悟空變大了的金箍棒,虎視眈眈地隨時準備大開打戒。學校四周是粗細不一,大小不等的和曉梅叫不出名的樹,籃球場邊那幾棵高大粗壯,樹皮粗糙的核桃樹上,綴滿了包著青澀果皮的核桃,像永遠都熟不了似的。學校外是一坡連一坡的包谷地,間插有一畦畦高及人的洋芋苗。黃綠相交的葉片告訴她,包谷已經(jīng)成熟,洋芋也可以挖了,本是豐收的大好時光,卻盡染消亡的無奈,涼風吹過,吹皺一坡的寂靜,漫起無邊的蕭瑟。這,就是自己作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走上社會的第一站,這,就是自己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地方,審視著命運獻給自己的這份厚禮,眼淚先蹦出來迎接了它們。 ?? 左顧右盼地走進敞開的木門,就看見一位四十好幾的中年男人在撿四季豆,他趕緊停下手中的活問:“是不是新來的和老師?”用濃重彝族口音喊出來的“和老師”似乎極神圣和莊重,把和曉梅心里的難過嚇得屁滾尿流地逃了。她笑著點頭回答:“是,是,我剛剛到?!敝心昴腥诵Τ闪艘欢淅然?,他熱情地說:“辛苦了,辛苦了,和老師,我這就給你安排宿舍,我姓曹,是學校的校長。”他抬起右手一指:“那五間是教室,我們小學是個村級不完全小學,學校招收一至四年級的學生,每班學生不超過二十個,都是本村和附近兩個村子里的彝族孩子,教師實在緊缺時,一、二年級就混在一間教室上課?!彼偬鹱笫忠恢福骸斑@六間是教師宿舍,現(xiàn)學校教師只有我們夫妻倆,加上你就是3名。之前也有三名教師,有一名剛剛調到錦康去了。”寥寥數(shù)語便道盡的介紹,就像一記狠狠的鐵砂掌重重地落在了和曉梅的心上,擊得她中氣下陷?;叵胱约汉唵蔚脹]有岔路的生命歷程,從出生到十八歲從沒離開過錦康縣城一步,從無憂無慮的童年到初中,再到中專一路走過來,十八年的歲月溪水一樣潺潺流去,如果師范畢業(yè)后分在錦康工作,她的人生將繼續(xù)潺潺流下去,可誰知造化卻這樣安排了她? ?? 站在斗室般的宿舍,憂傷和失落又重新統(tǒng)治了她,沒弄白的粗糙墻壁,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木架單人床、課桌、泥土壘成的灶、灶上生了銹的小鐵鍋……這就是她的工作單位賜給她的家當。和曉梅情緒低落得連轉身就走的想法都有了,可那又如何,即便真賭氣回到錦康,情況又能怎樣? ?? 曹校長的愛人陳老師四十多歲,一眼望上去,她已經(jīng)和當?shù)氐霓r(nóng)村婦女沒有什么區(qū)別,洗得泛白的藍帽子,粗糙的皮膚,陳舊的衣褲,黃膠鞋上沾滿了泥……和曉梅觸目驚心。她親切地招呼和曉梅吃飯,熱情地為她倒水搛菜,她說:“小和,你剛來,什么炊具也沒有,就先到我家來吃飯,等你慢慢備齊了鍋碗瓢盆,再自己開火不遲。我家兩個兒子都在錦康讀書,平時我和曹老師怪冷清的,你來了就好了。”和曉梅感激得眼睛發(fā)脹,心里卻堵得吃不下飯。陳老師又接著說:“你剛來,肯定會想家,會不適應,都這樣,不過慢慢就好了,原先住你宿舍的也是一個女孩子,姓黎,是個江邊姑娘,和你一樣是師范畢業(yè),上個月被調到錦康圖書館去了,她剛來時也一樣,天天哭鼻子,三天兩頭往家跑?!?/p> ?? 和曉梅心里一動,像是無意中聽到了一則需要的廣告。曹老師卻嘆口氣接著說:“小和老師你有所不知,我們這種鄉(xiāng)村小學,師資不穩(wěn)定是最大的問題,沒有人愿意來,分來的老師又都呆不長,兩年,三年,就調走了,只有我和陳老師一呆就是十多年,這是因為我們夫妻都是本地人。沒辦法呀,沒辦法,誰讓這里條件艱苦,環(huán)境落后,交通不便呢,沒有人愿意久留也可以理解,只是教師流動太過頻繁,就嚴重影響了學校的教學質量,每年能考到鄉(xiāng)里讀完小的學生不會超過半數(shù),考不上的學生,就自然回家務農(nóng)了,唉,說來說去,最終受害的還是孩子們啊……” ?? 晚餐瞬間改變了色調,和曉梅更覺食之無味,唉…… 回到宿舍,已是月光如水水如天,點燃了臨走時陳老師給她的蠟燭,房間里的物件在燭光的映照下,立馬顯出怪誕離譜的影子,望著墻壁上自己黑熊般龐大的黑影,和曉梅感覺生活仿佛倒退了一個世紀。 ?? 想著明天還得下山到鄉(xiāng)供銷社買齊必備的生活用具,和曉梅小腿都懼怕得直抽筋。臉腳也沒法洗地鉆進被窩,一股恨意從心中升騰起來:這個姓黎的女老師,你怎么晚不走,早不走,卻偏要趕在我畢業(yè)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走,害得我從錦康來到這個鬼地方做你的替補,你真是把我害慘了。止不住又淚流滿面地感嘆自己苦命,就在昨晚,自己還呆在明晃晃的家里,坐著軟軟的沙發(fā),烤著暖暖的電爐,看著精彩的電視劇……而眼下,卻在這空無一物、原始得如同山洞一般的宿舍里,孤苦伶仃地秉燭而睡。一股強大得可以沖垮她的想念,逼得她蜷縮成一團,在淚眼中看著燭火一次一次膨脹成火矩,再由火矩慢慢變成燭花…… (未完待續(xù))( 張月楨 / 文/ 和嬌 / 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