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期間,在崗值班。傍晚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家里,路上掏出手機和阿媽攀談,問詢她白天干了什么,晚飯吃了什么?做了幾道菜?有沒有用到那些傷肝傷胃的佐料?老家有沒有下雨了?雨水中的山野發(fā)生了哪些改變?順便聊些發(fā)生在村子里的小事情。有時候,把自己新了解到的一些生活和健康常識跟她分享。阿媽沒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問我,每次聊到最后,只是在電話里叮囑我少喝點酒,可能的話,把煙戒了,還要我堅持燒香祈福以求平安。但聊到往事時,阿媽總是會激動地跟我聊上很長時間。有一日,我和她提起在我家待了20多年的老馬,她就關不住話匣,跟我把那匹馬的一生都聊完了,像是在講述一名已故親人的經(jīng)歷。我在街道邊的草坪上席地而坐,一直聽到太陽落山,阿媽還顯得意猶未盡,還要繼續(xù)講時,才想起圈子里的豬們在等著她喂食,才匆忙掛斷了電話。 其實,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什么好消息可以與阿媽分享了,兩年前,阿媽會不斷問詢我往后幾天里的工作和行程,下鄉(xiāng)或進城時,我會通過電話,跟她分享一路上的見聞?,F(xiàn)在每次通話時,一旦她問詢我的行蹤時,我總是有氣無力地說要上班,也沒有什么心腸跟她詳解工作內(nèi)容了,雖然我從沒干過沒法跟阿媽解釋清楚的工作內(nèi)容。阿媽也就不再問詢這方面的東西了。但目前,通話最多的還是阿媽。雖然自認已經(jīng)百毒不侵了,但總是會有疲憊或者失意的時候,這時候最先想到的當然是阿媽,在極力掩藏所有負面境遇的同時,和阿媽聊聊花草和家常,總是能讓我回到平和狀態(tài),又可以用殘存的精力投入眼前的繁瑣里。所以,我與阿媽的頻繁通話,與孝順是扯不上半點關系的,甚至有些自私的意味。 原來的村莊在山腰的盆地里,家門之外盡是田野,勤勞的阿媽,一輩子都在那片山野中不辭勞苦地奔波著,剛開始是為了一家老少的生計,后來家里條件比較好了,全家人勸她放松時,她已經(jīng)無法停下腳步了,只要身體無礙,不管風吹日曬,都會在田野里,像一塊頑強的石頭,鍛打著堅硬的土地,并且在汗水中收獲自己理解的快樂,因此也落下不少病根。最讓她難受的是膝關節(jié)炎,幾十年來反復折磨著她。前幾年,我和哥哥姐姐帶她來城里診斷時,結(jié)果讓我們都失望了。醫(yī)生說膝關節(jié)骨部分壞死,除非做手術,不然只能靠藥物鎮(zhèn)痛了。因為阿媽六十多歲了,做手術需要承擔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風險,醫(yī)生建議回家休養(yǎng)。我和哥哥面面相覷,心底都清楚已經(jīng)沒法為阿媽分擔任何苦痛了,她只能一個人去承受來自骨髓的疼痛。 一年前,舉村搬遷到江邊的谷地里,組織者以隱秘的方式,為人們提供了一種無趣卻也輕松的生活場景,剛開始,出于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我極力反對搬遷決定。但一年后,看到阿媽手頭的活路少了,與她通話時,也聽不出以前那種匆忙和勞累,我又覺得搬遷對阿媽來說再好不過,對于她的膝蓋來說,確實需要遠離那些田地和山野。在新的村莊里,她除了飼養(yǎng)一群豬、做一些不費筋骨的家務,就沒有什么辛勞的活路了。一年來,我一直為阿媽的這種境遇暗自慶喜,認為阿媽的晚年,可以在溫暖的江風里悠然度過。我甚至祈望她的膝蓋關節(jié)骨自行修復,讓她可以每天去村頭的坡頂上燒香祈福,可以加入舞場,領唱起跳那些她喜歡的弦子和鍋莊。 值班第二天,完成工作后,在辦公室看了世界杯巴西隊對決瑞士隊的重播視頻,比賽結(jié)果令我失望。幾年來,見證了巴西球員內(nèi)馬爾從初出茅廬到成為世界頂級足球運動員的整個歷程,在國際賽事中,因為他而一直支持巴西國家隊,以及內(nèi)馬爾服役的俱樂部。我是個只支持個別運動員的偽球迷。但在本次比賽中,兩隊最終打平了,我不能接受自己支持的球隊以這樣的成績收場,要么輸,要么贏,打平是在辜負時間。 辦公室墻上的電視里,正在直播當?shù)孛袼坠?jié)日的活動現(xiàn)場,有形色各異的觀眾,在主持人的極力調(diào)動中,頂著毒辣的陽光振臂歡呼著。 電話響了,是姐姐,她語氣激動,每次接到這種電話,我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里,姐姐說:“阿媽的膝蓋發(fā)病了,這次不疼痛,而是直接站不起來了,你買些藥寄上來。”阿媽慈祥的面龐一下浮現(xiàn)在眼前,這種癥狀對于要強的阿媽來說,無疑比疼痛更糟糕。掛掉姐姐的電話后,我用幾分鐘想了一下,阿媽這次可能真的無法站起來了。兩年前,醫(yī)生明確說過,膝蓋關節(jié)骨部分壞死了,就像機器里的個別螺絲業(yè)已生銹,如果不設法拆解后做好處理,只會在繼續(xù)運轉(zhuǎn)中徹底朽壞,沒法在這種顯而易見的邏輯里渴望奇跡。如果阿媽真的被命運摁在輪椅上,我能說些什么可以安慰她?她在晚年里,要靠什么與時間抗衡?但轉(zhuǎn)念一想,我不是學醫(yī)出身的,沒法對阿媽的膝蓋做出準確判斷,我仍舊希望可以有辦法,讓阿媽重新?lián)肀凶叩目鞓贰?/p> 我心情忐忑,掏出手機時,手在發(fā)抖,但最后還是撥了阿媽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那首她喜歡的流行弦子歌曲,一遍又一遍唱了很久。第一次沒有接通,我更急了。不過一會,她打了過來,阿媽在電話里哭著,重復著對我說:“我今早開始再也站不起來了!”她對這種癥狀的反應不出我所料,但我還是壓不住內(nèi)心的暗河,那些酸澀的巨浪正涌上喉頭。送出幾句毫無新意的安慰后,急忙掛了電話。我從來沒有看見或聽見過阿媽哭泣,不管遭遇怎樣的不幸,作為長女的她,早已習慣了在堅毅的微笑中消釋一切。作為一家之主,她深知如果自己在風雨交加的歲月中失陷了,那旁邊所有人都將無一例外地癱倒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她必須強忍著所有傷痛,把我們帶離風雪肆虐的現(xiàn)實里,她每走一步,淌下的都是鮮血。這次她哭泣,不是為了疼痛或者是一根不值一提的關節(jié)骨,她是為了自己搖搖欲墜的生命尊嚴,這些年來,她拖著自己殘破的膝蓋,咬牙守住最后一寸領土。她不會愿意做一塊被人善待的石頭,就算是野草或灌木,她都要憑著自己的根須和枝葉完成自己的命運,她一直無法忍受失去生機的時間。 很多年后,我開始理解阿媽從不哭泣的秉性,這種秉性,最先是由人們念念有詞的堅強和樂觀精神所致,對我們來說,哭泣似乎意味著向負面境遇繳械投降,它只會讓我們潰不成軍。忍住哭泣,似乎是我們面對強悍命運時的最后陣線,是我們在狂轟濫炸的陣地上,拼死守住的最后一面殘旗。但長此以往,人慢慢會變得真的不會哭泣了,所有淚水都淌向內(nèi)心的谷地里。我自己也是這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哭泣的能力,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本領,是一種悲哀。喪失了哭泣的能力,就是堵住了生命之河的入???,我們只得把所有沉重的江河背負在身,被時間慢慢淹沒。所以,一直羨慕可以隨時哭泣的人們,也為阿媽和我喪失了這種能力而深感不安和悲哀。 但這次,掛斷電話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個人跑向廁所,把門反鎖后大哭起來,我不僅為著阿媽的病痛哭泣,也為她坎坷艱難的一生而哭泣,更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哭泣。我和阿媽雙雙哭泣,都是因為再也無法端平內(nèi)心的江河了。任何安慰都不再起效,沒有誰有資格去安慰那些認真悲傷的人,只有自己能夠把自己送往新的領地。 阿媽出生在1954年,共有五個兄弟姊妹,阿媽是長女。阿媽出生前,家里人丁興旺,屬富農(nóng)階層,經(jīng)常會雇傭幾個人管理農(nóng)務,還能把幾塊田地租給貧農(nóng)。因為家道興旺,還召用了幾個仆人,與仆人的關系也特別好,直到現(xiàn)在,我家與他們的后裔關系很親。阿媽的童年可謂是衣食無憂了,但在之后,她也經(jīng)歷了大饑荒等多舛的集體命運,受盡困苦。但天性勤勞的阿媽,不管遭遇怎樣的窘困,都沒有放棄過對勞動的信念。大集體時期,因為我阿媽心靈手巧,跟著鄰村的長輩勤學紡織技藝,不過多時就了然于心了,她開始在集體分工中擔任紡織工作,其它社員上山砍柴、下地施肥,做一些粗重的活路時,母親可以整日坐在紡織架上,輕松優(yōu)雅地完成一件又一件漂亮的紡織用品。有些時候,她也得跟著其他社員一起上山下地,因為自己身體強壯,總能先于別人完成工作,累積的工分甚至會高于男人們。在完成自己工作后,她還去幫助那些做活費勁的人,因此備受村人贊譽。從小至今,阿媽與村里的其她老人一樣,一直保持著內(nèi)心的善良,只要有出手相助的機會,總會欣然相迎。在從前的村子里,人們評價一個人的一生時,更多是從心地開始的,或者看一個人在集體生存歷程中的貢獻,只有心地正直、善良的人,才會被肯定和贊美。那些為著一家之利,不顧別人而激奮做活的人,很多時候沒人會給予贊美,頂多作為家庭內(nèi)部激勵晚輩的正面教材。從這種評價傳統(tǒng)來看,我阿媽是非常成功的。 包產(chǎn)到戶后,阿媽也20幾歲了,在我阿尼(外公)的張羅下,我阿爸從另一個村里上門到我家,他是一名出色的木工,不僅能主持藏房建設工作,也能制作工序復雜的小型家具。他長年奔波在附近的村子間挨家蓋房,人們以酥油和青稞、家畜等作為報酬。每次父親從外地回來時,雇主們會讓幾匹騾馬馱著阿爸的酬勞物品,滿臉真誠地卸在我家門口?;馉t、汽燈、收音機等新奇物什,跟著阿爸第一次來到村子里。在我的童年記憶里,那段時光永遠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和閃光。阿爸出外的時間里,每當傍晚時我就會蹲在門前的田埂上,向著遠處的埡口眺望,希望能聽見他完工歸來的呼喊。希望他解開麻袋的繩子后,又能看到裝在里面的新奇東西,我通過這些東西,隱約體認到村莊之外的紛繁世界。 阿媽風華正茂,輕松奔走在田間地頭,記憶中,沒有見過她閑下來的時候,從田野里歇工回家了,她還會利用夜晚的時間捻毛線、縫補衣物等。似乎對她來說,沒活可干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情。她還會隨時派遣我們姐弟仨,去完成那些沒完沒了的田間雜活。到后來,受阿媽影響,我也變得沒法安心面對空閑時間了,每當無所事事的時候,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到了我13歲時,阿爸終于不再應承所有工作約請了,有一天,他開著只有一個頻道的收音機,坐在午后的曬糧臺上對我們說:“咱家的房子很古舊了,我給你們蓋一個四層高的房子?!?我們聽后無比驚異,因為村里的所有房子只有三層,如果他成功蓋好四層藏房,我家將成首例。三層房子很符合我們的生存方式,我調(diào)動自己的想象力,揣測著第四層到底要用來干嘛呢?阿爸從收音機旁邊站了起來,用手拍掉屁股上的灰塵,他對著原有的房子結(jié)構(gòu),開始自言自語般地跟我們解釋他的設計構(gòu)想,他說如果要蓋四層,因為承重壓力會更大,夯筑土墻時,他要調(diào)整原有的收分標準;在基層要用上比一般柱子大兩倍的木頭。因為這個構(gòu)想前無先例,如果要成功,他必須重新調(diào)整所有原來的設計原則…… 我聽不大懂,開始在午后的陽光下昏昏欲睡了,收音機里播放著唱腔怪異的戲曲節(jié)目,阿爸激動地沉醉在自己的設想里。那是一個恍若隔世、遙遠的午后。 (未完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