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慶的夏天總帶著遲來的溫柔,草甸在六月末才徹底褪盡枯黃,漫山遍野的狼毒花剛染出一點胭脂紅,牧人們便趕著牛羊往高處去了。那些散落在雪山腳下的牧場,像極了天界遺落的綠綢緞,每年夏天都如期鋪展,接住世代牧人的足跡。 我記事時,爺爺?shù)难呀?jīng)有些佝僂,但跨上馬鞍時依舊穩(wěn)如磐石。清晨的露水還凝在草葉尖,他的竹鞭在晨光里劃出輕響,牛羊們便循著熟悉的路徑往草場深處走。爺爺?shù)鸟R背上總馱著三樣東西:木制奶桶、攪拌器,還有給迷路小牛準備的鹽塊。爺爺擠奶的手法極輕,拇指與食指捏住乳尖,手腕一旋,奶線便簌簌落入桶中,濺起的細碎奶花帶著溫熱的腥甜。附近村民都喜歡把牛寄給爺爺,說他手里的牛不僅長膘快,產(chǎn)奶也多。有一次鄰村家的母牛走失,爺爺揣著一點干糧就進了山,膠鞋踩過濕滑的苔蘚,枯枝在腳下發(fā)出細碎的斷裂聲。他總說,村民托付時眼里的懇切比山霧還沉,那不是一頭牛,是來年的指望。第二天,他牽著瘦了一圈的牛從晨霧中走來,褲腳還滴著露水,手心被牛繩勒出深深的紅痕,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沒有疲憊,只有松了口氣的安穩(wěn)。 牧場的午后是被風拉長的。爺爺總喜歡坐在牧棚旁,陽光透過他銀白的發(fā)絲,在草地上篩出細碎的光斑。他會給我講許多道理,說牛羊吃的每一口草都是自然的饋贈,要敬畏自然……那時的云走得很慢,牛羊啃草的聲音漫過山坡,遠處的樹枝在風里獵獵作響,把爺爺?shù)脑捳Z送到很遠的地方。 父親接過牧鞭時,牧場的草色似乎更濃了些。父親不像爺爺那般按部就班,放牧時總帶著弦子、笛子,牛羊在近處吃草,他便坐在石頭上吹奏。弦音順著風滑過草甸,驚起幾只云雀,翅膀掃過野花時,帶起一陣細碎的香。父親的竹器編得極好,放牛的間隙,幾根青竹在他膝間翻飛,不多時便成了一只竹籃,或是一個精巧的食盒。他編的竹簍,縫隙細密得能兜住麥粒,附近村民都愛用自家的酥油或奶渣來換,父親頓時成了聞名十里八鄉(xiāng)的技藝能手。 在我還年幼時,總覺得父親養(yǎng)的牛真能聽懂音律。同樣的草場,他的牛群總比別家的多出幾分靈動,皮毛油亮得像打了蠟。晨露未晞時,他會哼著調子巡欄;暮色四合時,又用長鞭輕叩地面作節(jié)拍——那些牛兒似能會意,踱步時都帶著幾分悠然。這般用心與靈性,讓父親成了當?shù)厝巳朔Q道的牧人,而他掌心的溫度里,更藏著爺爺傳下的那份沉甸甸的精神。 有一次暴雨突至,他把自家的牛趕進棚后,又折返去救鄰居家受傷的小牛,回來時渾身已濕透,懷里卻緊緊護著那頭瑟瑟發(fā)抖的小家伙。父親說,爺爺臨終前囑咐他,牧場的草會枯榮,但人心不能荒。 如今,父親的鬢角也染了霜,我們輪番勸他把牛變賣,說山路陡,怕他摔著,牧場上海拔高,擔心熬壞了身子。他總笑著搖頭,來年夏季,依舊趕著牛羊上牧場,只是步伐慢了些,竹鞭也很少揚起,更多時候是拄著鞭子站著,看牛羊漫不經(jīng)心地吃草,看云影在草地上流動。 前不久回老家,我跟著父親去了趟牧場。路還是那條路,只是因去的人少了便淹沒在鳶尾叢中,顯得更窄了些。父親突然停下腳步,從懷里摸出個東西遞給我——是只鳶尾葉子編制的小蜻蜓,翅膀上還留著他指尖的溫度?!澳阈r候總吵著要這個?!彼f。風從草甸深處涌來,帶著熟悉的草香,恍惚間,我仿佛又看見爺爺坐在牧棚旁,父親的弦子聲從遠處飄來,而我追著風,跑過青翠的草場。 牧場的路還在延伸,像一條沉默的絲帶,將雪山與世代牧人的心跳緊密相連。那些在草場上流轉的時光被奶桶接住、被弦子唱過、被竹器編進紋路里,泛著美好的光。 |